他的目光迎着屈身进轿的赵修齐,又顺着掀开的那点缝隙流淌向很远的地方,直至帘帐重新阖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赵修齐看得很清楚,这双眼里闪过刹那的丰盈,很快在帘帐垂落时重归寒凉。
这双眼的主人既没出声,也没起身行礼,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字,又捏起来给赵修齐瞧。
纸上书着的是“可还顺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师所言,”赵修齐将沾染寒意的大氅脱下团好,远远搁在轿帘前独凳上,方才挨着此人坐下,替他拢了拢裘衣,又替他细细研起磨来,“当年宁州郁家一事,定有隐情。”
“郁濯此人十分谨慎,并不尽如传闻中那般短视纨绔。老师,这样难控的鹰犬,我们真要同其合作吗?”赵修齐微微仰头,露出脖颈处凝血的一条刀伤来,“他今日是真对我起了杀心。”
被唤作老师的那人听到这话,手下一顿,墨迹晕染开一小团来。
他呼吸稍显急促,匆匆搁了笔,颤着手便要向赵修齐拜礼请罪。
“老师不必自责,我既牵挂几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获,阖该走这一遭。”赵修齐连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温声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郁濯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郁濯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周鹤鸣。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郁濯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周鹤鸣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周鹤鸣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郁濯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
“一匹马也要管?”郁濯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周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周鹤鸣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郁濯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郁濯,”周鹤鸣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郁濯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亲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郁濯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周鹤鸣脸上,“原是为了他同我生气......那该怎么办,我惜命呐。”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郁濯没理周鹤鸣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周鹤鸣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郁濯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周鹤鸣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周鹤鸣胳膊抬到一半,便被郁濯狠狠摁住,郁濯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郁濯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周鹤鸣猛然发力,郁濯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周鹤鸣胸口,却被周鹤鸣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郁濯脚下猝然发力,周鹤闪身鸣躲避之间,被郁濯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郁濯翻身撑起,坐在周鹤鸣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周鹤鸣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郁濯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