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然不答应,她只得叫苏格拉底把汽车调头,开回去。
迈锡尼遗址是一个三千三百年前的王城,占据了整整一座小石山。远看只见满山坡颓败的城墙,一般游客以为已一览无余,就不愿再攀登了,其实它的第一魅力在于路,而路,也是这座王城作为战争基地的最好验证。路很隐秘,走近前去才发现,深深惊叹它那种躲躲藏藏的宽阔。我带头沿路登山,走着走着,突然一转弯,见到一个由巨石堆积出来的山门,仰头一望,巍峨极了。山门的门嵋上是两头母狮的浮雕,这便是我们以前在很多画册中都见到过的狮门。在猝然之间领受千古气势,在静僻之中撞见世间名作,我不能不停下步来调理呼吸。
山门石框的横竖之间都有深凹的门臼,地下石材上则有战车进出的辙印,当门一站,眼前立即出现当年战云密布、车马喧腾的气氛。进得山门向上一拐,是两个皇族墓地,经过考古挖掘,现在留下层层叠叠的许多空廓。也就是说,这个王城进门的第一风景就是坟墓,这种格局与中华文明有太大的差别,却准确地反映了一个穷兵黩武的王朝的荣誉结构。迈锡尼王朝除了对外用兵之外,还热衷于宫廷谋杀,令人惊讶的是,考古学家在墓廓里发现的尸体,如用金叶包裹的两个婴儿和三具女尸等等,竟能证明荷马史诗里的许多残酷故事并非虚构。一个墓坟牵连着一串故事,盲诗人的歌声慰抚着无数亡灵。这是荷马的迈锡尼。
从墓区向上攀登,道路越来越诡秘,绕来绕去都是错综的石梯,像是进入了一个立体的盘陀阵,可见当年这里埋藏了无数防御机巧,只等进城的敌兵付出沉重的代价。终于到了山顶,那是王宫,现在只留下了平整的基座。眼下山河茫茫,当年的统治者在这里盘算着攻战方略。
由于穷兵黩武,迈锡尼王城里留下了大量青铜制作的面具和武器,以及多种殉葬器皿。现在除了被博物馆收藏,出土的山坡上也展出一部分,这便是考古学意义上的迈锡尼文明。这种文明被战争所提炼,因战争而规整,而在一场战争结束后,又通过大量俘获的工匠而完成较大规模的交流和融汇。
但是,以战争推动工艺文明,毕竟代价太大,得不偿失。如果把文明的含义扩而大之,由工艺而上升到人文历史,那么,这座山头就很难令人喜欢。太多的征战,太多的杀戮,最后连王城也沦落为一个堡垒。与其他文明遗址相比,一度强悍无比的迈锡尼显得那么局促和单调,这真是一个干涩无味的悲剧。
迈锡尼文明究竟在哪些方面哺育了希腊文明,这是一个还在讨论的学术问题。我想,除了联合战争带来的生态方式和工艺水平的集聚外,不应忘了荷马诗史。荷马从迈锡尼的血腥山头上采撷了千古歌吟,然后与其他歌吟一起,为希腊文明做了精神上和文学上的铺垫。不要以为在坚硬的青铜顽石前这些歌吟不值一提,其实,只有把迈锡尼进行审美软化和精神软化,才有可能出现希腊文明。
世上的古城堡大多属于战争,但其中有百分之一能进入历史,有千分之一能成为景观,有万分之一能激发诗情。相比之下,诗情最高贵也最难得,因此迈锡尼的最佳归属,应该是荷马,然后经由荷马,归属于希腊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