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镒终于是松了口气,深深叩首,道。
“陛下仁慈弘济,乃朝野之福,臣代诸臣叩谢陛下天恩。”
宫门下钥在即,陈镒得了想要的答案,没有多留,急匆匆的离开了乾清宫。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殿门处,朱祁钰方幽幽的叹了口气,自嘲一笑,道。
“成敬,朕是不是过于宽仁了?他们都如此放肆了,朕竟还是没有痛下杀手,简直不像个皇帝。”
在朱祁钰和陈镒奏对的时候,成敬早已经打发人手去召舒良过来,此刻,他换了杯热茶,放在案上,闻言,沉吟片刻道。
“陛下,宽仁是好事,乱世才用重典,承平之时,唯有仁君方能治天下,得万民敬服。”
“酷烈之君严刑峻法,恣意而为,固然快意,然却于国无益。”
“正因为罗通等人如此放肆之下,陛下仍能顾全大局,未肆意而为,王天官,于少保,陈总宪等人,才心悦诚服辅佐陛下。”
“大明幸有陛下,方有兴国之象,您又何必妄自菲薄。”
朱祁钰长长的叹了口气,起身缓步走出殿门,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神色复杂。
身为人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天子的权力有多大。
休说是一批小小的御史,就算是于谦,陈镒这样的大臣,真的铁了心要杀,谁又能拦得住他?
可是他能这么做吗,当然不能。
前唐之时,李承乾的一句“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的混账话,被唐太宗痛下决心,废黜太子之位。
当时,他一定没有想到,九百年后,真的有一个皇帝将他的狂言变成了现实。
嘉靖朝的大礼议,两百余位朝臣跪谏左顺门外,挡不住天子一颗执意妄为的心。
那一场叩阙,嘉靖皇帝将包括九卿在内的八十六位四品以上官员尽皆罢职,将一百三十四五品以下官员下狱,当众杖责一百八十余人,杖杀十六人。
左顺门外,哭声震天,血迹斑斑。
痛快吗?当然痛快。
后果是什么呢?
满朝上下,但凡敢于对天子的行为有所异议的,尽皆被贬,被流放,被杀。
于是,不管是初入官场的新丁,还是久历宦海的老臣,都明白了一个道理。
为国为民没有任何用处,得讨天子的欢心,才能活的自在。
朝廷再无正直敢谏之臣,只留阿谀逢迎之辈。
天子喜奢靡,群臣取香觅宝,四处搜罗。
天子爱玄修,群臣修斋建醮,炼丹制药。
天子怠政务,二十余年不上朝,群臣亦不发一言,听之任之。
既然谏之无用,何如顾身家以保一官?
至于百姓民不聊生,吏贪将弱?天子都不在乎,群臣还在乎什么?
于是,每天围绕在嘉靖耳边的,全都成了天下承平,陛下圣明,四海膺伏,万民皆安。
直到海瑞的治安疏递上,一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振聋发聩,狠狠的撕掉了满朝的遮羞布。
嘉靖活的潇洒无比,但是朱祁钰却只想问他一句。
身为宗室,有幸得嗣大位,却只顾一己快意,置天下于不顾,对得起祖宗百战浴血,方得天下吗?
杀人从来不难,不杀人才难。
这场叩阙,朱祁钰若想闹大,扣下陈镒便是。
但是明日真的有一大批御史言官齐聚午门外,他能像嘉靖皇帝一样,杖杀谏官,以儆效尤吗?
正是因为见过嘉靖的恣意妄为,朱祁钰才更明白身为人君,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皇位固然重要,但是国家同样重要。
既然他已经重活一世,便说明大势在他。
皇位要保住,国家也要安定。
至少,百年之后,他得能堂堂正正的去见列祖列宗,告诉他们,自己没有辜负这个皇位。
这个大明天子,他当之无愧!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朱祁钰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仿佛要将心中的烦躁之意全都扫清。
片刻之后,成敬轻声开口,道:“陛下,舒良到了。”
“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