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殿当中,便只剩下了朱祁钰和于谦两个人。
过了良久,于谦道。
“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声音中带着一丝困惑,也带着一丝挣扎。
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
他太清楚于谦的性格了,这个人,无比冷静,但是他也会痛苦,也会挣扎。
理智告诉于谦,他此刻应该坚定的站在郕王这一边,这是对大明江山最有利的。
但是他这么多年,所读的圣人之理,礼法大义,又束缚着他,让他倍感痛苦。
朱祁钰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开口道。
“今日之事,确是本王谋划,无论你如何作想,但本王,是为了大明!”
说罢,朱祁钰转过身,负手而立。
于谦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艰难的开口道。
“臣……明白了,臣会尽力守住京师,亦会尽力迎回天子,愿殿下一心为国,弘济艰难,以慰天下。”
说罢,于谦拱了拱手,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集义殿。
朱祁钰转过身,望着于谦离开的身影,神情复杂,低声喃喃道。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吧……”
……
重活一世,朱祁钰自认他能看得懂于谦,但是他却知道,于谦看不懂他。
今日于谦的一番举动,既在朱祁钰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本来,他是希望借助勋戚的力量,让孙太后答应立他为新君,即便是当场不能答应,但是朝廷物议在前,孙太后就算坚持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意料之外的,是于谦的惊人之语。
以于谦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他说出那番话,会意味着什么,那是赌上了他的前程和名誉。
即便是成功了,以臣子之身,妄议皇位传承,于谦也必然会被士林上下非议不已。
但是他还是做了!
李贤是朱祁钰安排的,但是于谦不是。
有了前世的经验,朱祁钰早就知道于谦不会反对,但是他会站出来说那番话,是朱祁钰没有料到的。
但是也只是当时不明白,待事情结束,朱祁钰便想通了。
国赖长君,这本就是于谦心中早就有的想法。
当时的局面,实则是僵在那里,需要有人出来推一把,所以于谦便站了出来。
除此之外,只怕还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毕竟有前世的经验在,这些日子下来,朱祁钰和于谦讨论国政,研究朝务,很多想法不谋而合。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于谦当时,多少也怀着几分替他冲锋陷阵的意味。
但是朱祁钰能看得懂于谦,他却未必看得懂朱祁钰。
要知道,当时的场面,朱祁钰最好的办法,其实是缄默不言。
他之所以站出来,是为了保于谦,也不是为了保于谦!
重活一世,朱祁钰反思了很多,其中就包括,自己当年为什么会失败。
除了没有孩子这个硬伤,难不成就没有其他的了吗?
答案自然是有!
若非有南宫复辟这一桩事情,哪怕他最终没有儿子,依旧是朱见深继位,他至少也不会落得个连皇陵都入不得。
他失败的最大原因,用乡间的俚语来说,就是既想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他本非正统,得到皇位的程序,也并不是那么正当。
毕竟,按照正常的礼法传承,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前者优先度高于后者。
所谓皇权至高无上,要嗣立后继之君,逃不脱的便是法统这一关,理论上来说,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和权力,选择后继之君。
他前世继位之时,虽有朝臣拥戴,但是皇帝未死仍在,又无圣旨遗诏册他为帝,便是得位不正。
这个不正,并不是指的谋朝篡位,而是程序不对,不合规矩得来的皇位,法统便不正。
帝位传承,终究需要皇帝亲自点头,才算是合理合法。
这就导致了,前世的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的优秀,生怕天下人对他有什么非议。
既不愿意将皇位还回去,又想要在礼法上得到群臣和天下人的认可。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鱼和熊掌都想要的结果,往往是鸡飞蛋打,啥也不剩。
所以这一次,打从一开始,朱祁钰就没想当个天下人心中的明君,贤君。
如他那天在景阳宫对吴氏所说的一样,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前世的朱祁钰,瞻前顾后,既想要名,又想要权,失了坦荡之意。
那么这一世,他便光明正大的做自己一切想做的事。
所以他明明白白的告诉于谦,今天的事情,就是他谋划的,他不会,也不愿做朝臣心中期待的那个完美无缺的明君。
就如今日之事,朱祁钰知道,朝臣心中期待的,是他三辞三让,推拒不过再答应,但是他不愿做这个面子工夫。
一方面是因为,当此危局,朝臣除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另一方面,他也想告诉朝臣们。
他想要的,就会去拿。
别人想要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便是!
巍巍皇权在手,他绝不会再被人所制。
希望于谦,是真的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