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呵呵笑了起来,满是皱纹的眼角沟壑纵深,混浊的老眼似乎也亮了起来,老脸上的沟沟坎坎似乎每一个褶子都洋溢着快慰的笑意,爱怜的婆娑着孙子的头顶,温言道:“阿耶不饿,你吃。”
“不行!”
小孙子执拗的将大半块烧饼塞进爷爷手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本正经的说道:“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孙儿今年也九岁了,黄香能够孝敬父亲给父亲温席,孙儿也应当孝敬阿耶才是,阿耶不吃,孙儿不敢吃!”
“呵呵……”
老者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接过孙儿递来的板块烧饼,狠狠的咬了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嘟囔着说道:“吃,咱爷俩一起吃!”
他快活的掉眼泪,不是因为孙子的孝顺,而是孙子能够出口成章,用古人的典故来讲述孝顺的道理。
人们总是望子成龙,心甘情愿的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孩子,从来不会去在乎孩子是否报答,有谁是贪图孩子的孝顺才愿意将孩子养大成人呢?而孩子若是能够有出息,则比孝顺自己还要开心快活……
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贱农,居然出了一个识文断字的孩子,这不是祖坟冒青烟是什么?
旁边有人大声提醒:“你们爷俩别吃饱了啊,待会儿交完租有饭菜呢,房家宰了二十几头大肥猪,庄子里的管事可是头半个月就通知了,让大家伙留着肚子,管饱!”
老者呵呵笑着,啃了一口烧饼:“房家是良善人家,咱们本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是二郎收容了咱们,给咱们地种,借钱给咱们修筑暖棚,现在能啃上一口烧饼,咱就得惜福,怎能再去麻烦房家?”
一言说出,周围一阵沉默。
这个庄子里头,谁不记得贞观十二年冬天那场大雪?
房倒屋塌、大雪封山……饿死、冻死的有多少?他们这些人没家可归,本就是佃户,连半亩薄田都没有,只能成了流民在关中各地流窜乞讨,若不是房二郎奏请皇帝购买了骊山的土地收容了大伙儿,怕不是现在这些人里头一大半都得冻饿而死,余下的也早已典卖为奴,子子孙孙沦为贱籍……
“得咧,待会儿交完租咱就走,宁可回家啃大饼吃糠菜,也不让房家破费一分一文!”
“得了吧,说什么胡话呢?现如今咱们骊山庄子里,哪一家不是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
“就是,说得好像你有多高尚一样。”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儿,老者领着孙子笑眯眯的啃着烧饼,就那么饶有兴趣看着……
刘洎抬起头看了看庄子那边,沉默一会儿,抬脚继续走过去。
前来缴租的人很多,车更多,但是大家很有秩序,车辆尽量站得规矩一些,车与车之间留下足够一人行走的空隙,所以刘洎一路行来并不显得拥挤,没过一会儿,便来到庄子前的大场院边儿上。
好几辆车都停在场院里,有房家的仆人爬上车检查一下粮食,然后那个皮尺子上下左右量了量,便高声道:“陈六根家上等稻米两石!”一旁书案上的书吏记下。
房家仆人挥挥手,这辆车往前驶了两丈,停下,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汉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后面一辆牛车旁边。这辆装粮食的牛车上跳下一个七八岁的娃娃,刘洎眼尖,正是他路上见到的那个一边赶车一边读书的孩童……
房价仆人再次测量一下车上的粮食,大声道:“陈六根家上等粟米两石零三斗!”
远处的刘洎摇摇头,连木斗都不准备一个,随便拿个皮尺子量一量就得了,其中的误差必然不少,房家这做法可有点不地道。你家现在都可以说是大唐首富了,还贪占老百姓那么一点租子,实在是吃相太难看……
那边书吏记下,那仆人便冲老汉道:“六叔,来来来,摁个手印画个押,然后将车赶去粮仓那边卸了,赶紧去院子里吃饭。”
精瘦老汉挺了挺胸,佝偻的背脊挺直了一些,瞪着这个房家仆人骂道:“娘咧,你个毛蛋子进了房家的门儿干房家的活儿,咋滴一点没学到房家人的宽厚大度,反倒是尖酸刻薄的讨人嫌呢?”
那仆人有些懵,陪着笑道:“六叔您这说的什么话?侄儿咋的就尖酸刻薄了?”
老汉指了指那书案上签字画押的账册:“别人家都签字,你凭啥让老汉我画押?还不是欺负俺老汉不识字?”
仆人叫起撞天屈:“六叔你不能睁眼说胡话啊!我敢欺负你,回头我爹不得把我腿打折啊?你是不识字嘛!”
“老子不识字,老子的孙子还不识字?你特娘的就是看不起我!”
“六叔,侄儿真不敢……”
老汉不理他,拍了拍身旁娃娃的头顶,道:“狗娃,去签个字!”
远处的刘洎吃了一惊,瞅着那个穿着草鞋披着一件旧布褂子还流着鼻涕的孩童,这种最低贱的农家娃娃能读书、能识字的场景,实在是令人太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