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游移,看了看低眉垂眼一声不吭的太子,心底又有些疑惑。按说太子的性情固然仁慈懦弱,却也非是沉稳之人,每当被人触及到根底之时都会有强烈的反应。
然而今天的表现却颇为意外,房俊乃是太子的支撑着当中最为得力的一个,不仅心志坚定且兵权在手,这样一个肱骨根基被长孙无忌这般刁难,太子却依旧沉稳如石一言不发,与他平素性情太过相悖。
自己还一直担心怕他忍不住跳出来说些什么,然后被长孙无忌抓住痛脚大肆攻讦,反倒是杞人忧天了……
目光掠过太子,投注到李绩脸上的时候,李二陛下觉得自己的怒气隐隐发作,快要压制不住了。
你好歹也是尚书左仆射,名义上的宰辅之首,朝堂之上群臣争论如火如荼,你却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不言不语、毫不表态,让朕不得不周旋其中引领动向……朕要你何用?!
对于李绩这种低调至令人发指的做派,李二陛下早已深恶痛绝,此刻强忍着胸中翻腾的火气,冷冷说道:“英国公对此,不知有何见解?”
诸位大臣的目光便都向李绩看去。
别看李绩此人平素低调沉稳存在感极少,等闲绝对不会去参合朝中权力争斗之事,似乎只要管好尚书府内那一亩三分地就已经满足,但满朝文武尽皆忌惮他的能力,对于他偶尔一次的发言,没人敢等闲视之。
单单李绩“军中的一人”的身份,以及李二陛下对其的信重程度,就没人敢忽视李绩的存在……
李绩闻言,当即起身离席,出班回禀道:“陛下圣明,烛照万里,自然早已心有定夺,微臣愚钝不敢置喙,全凭陛下乾纲独断便是,微臣无有异议。”
李二陛下给气笑了,脸颊的肌肉抽搐一下,目光似欲喷出火来,也不给李绩留面子了,淡然道:“汝乃尚书左仆射,更是国之宰辅,无论尚书省内亦或是朝堂之上,都有辅弼君王、担领朝纲之责,岂能这般唯唯诺诺、一味逢迎呢?说说吧,房俊这个兵部尚书究竟是否需要另择人选予以暂代?”
太极殿上陡然一静,群臣尽皆屏息静气,不敢发出声响。
大家都挺清楚了李二陛下的话语,只说是“这个兵部尚书是否需要另择人暂代”,却不是“房俊这个兵部尚书是否应当停职”,由此可见李二陛下心意已决,是打算给关陇贵族们一个交待了。
李绩语速不疾不徐,似乎并未感受到李二陛下的怒气,沉声缓缓说道:“东征在即,兵部权责太重,不宜调换主官,否则令行不一、极易生出纰漏。窦恽其人公正廉洁,素有才干,但是从未主掌后勤辎重之事,仓促赴任便要面临天下兵马之调派,有些勉为其难。不若从兵部衙门之中择取一位官员暂代尚书之职,其熟悉部中事务自然可避免疏漏,依臣所见,兵部左侍郎崔敦礼足可胜任。”
李二陛下眉头一蹙,崔敦礼?
长孙无忌已经反驳道:“不可!英国公既然也说了东征在即,兵部乃是重中之重,又岂能如此轻率的简拔低级官员以填补主官缺任?崔敦礼才具不足,恐难胜任,英国公欠缺考量,失之稳妥。”
娘咧!
老子算计半天,难不成要让你这个闷不吭声的老狐狸捡个便宜?
崔敦礼那可是清河崔氏出身,妥妥的山东世家,与关陇贵族非但井水不犯河水,更因为这些年的打压,早已视为仇寇……
群臣无人插言,长孙无忌这番话可谓不客气至极,好歹人家李绩也是当朝宰辅之首,论功勋也不在你之下,当面就说人“轻率”“欠缺考量”“失之稳妥”这等话语,有些过火了。
李绩什么性子?那简直就是就是冰雕石砌,冷静到了极点的人物,从来都不曾因为情绪影响到自己的思维,对长孙无忌毫不客气的指责置若罔闻,只是淡然回复道:“崔敦礼在兵部任职多年,其人又思维敏捷心思细腻,通知四夷情伪,熟稔天下军情,每一次的考核都是上上之选,何来‘才具不足’之说?再者,房俊入主兵部以来多番改革,如今兵部的办事效率早已是六部之首,既然有一套适合的规则保证兵部的运行,崔敦礼只需‘萧规曹随’便足以将兵部事务料理妥当。倒是赵国公举荐的窦恽其人,身在行伍多年,行军打仗或许是把好手,但运输粮秣调派军卒拨放军械这等琐碎之事,怕是无力担负。”
未等长孙无忌开口,一旁的萧瑀依然颔首认可:“崔敦礼此人行事严谨、性情谦和,的确是暂代兵部尚书之最佳人选。”
如今房玄龄、孔颖达先后致仕,余下的大臣之中便以长孙无忌、萧瑀、李绩最为德高望重、资历深厚,如今李绩和萧瑀都共同赞成崔敦礼这个人选,令长孙无忌有些猝不及防。
李绩举荐崔敦礼实属正常,毕竟同为山东世家一脉,可萧瑀为何也要附议?难不成自己最害怕的山东世家与江南士族背地里连成一团,最终到底还是发生了?
若果真如此,那么对于关陇贵族们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