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环视诸子,沉声道:“此番为父先后前往吐谷浑、长安,一路辗转,所见所闻,倍感振奋之余,其实亦有更多无奈。大唐举国东征,募集百万军队,所耗钱粮辎重无以计数,此等国力之强盛举世罕有、独步天下。固然眼下吐谷浑之反叛使得大唐仓惶焦虑,却很难使其伤筋动骨。这等战争潜力一经动员,区区吐谷浑何足道哉?吐蕃欲与大唐争锋,实在是难如登天。再者,如今之吐蕃,君臣忌惮、上下离心,想要集中力量对外而不得,此消彼长,希望愈发渺茫。”
长子赞悉若疑惑道:“大唐国力强盛,这自然是预料之中,依靠吐谷浑当然不可能乱起社稷、绝其江山,可是父亲所言吐蕃之状况,又是为何?可是赞普对您说了什么?”
父亲刚刚从大唐返回,若是说一些对于大唐之感触倒是在情理之中,可是忽然提及吐蕃“君臣忌惮、上下离心”这等话语,便明显是意有所指了。
禄东赞叹息一声,枯瘦的手掌拈起一旁的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这才说道:“吩咐下去吧,筹备军械粮秣,集中部族之力,待到河西之战结束,无论吐谷浑是胜是败,即刻出兵青海湖,断其后路、占其巢穴。自今而后,咱们噶尔家族,便固守青海湖,为赞普之羽翼,筑吐蕃之藩篱。”
他料定纵然吐谷浑何以获得河西之战的胜利,但迟早必败。所以噶尔家族一旦进入青海湖,就会直面大唐之兵锋,成为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
这个缓冲可不是什么好事,区区一个部族之力,如何与强盛的大唐争锋?意料之中很长时间之内,噶尔家族势必要遭受严重的打压,被挤在吐蕃与大唐之间,勉力生存。
能够保持自身已然是难上加难,想要发展壮大,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赞悉若愕然:“这是赞普的意思?”
禄东赞默然点头。
“混账!”
次子论钦陵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他疯了不成?若是没有咱们噶尔家族,他坐得稳赞普之位吗?利用咱们威服吐蕃各部,坐稳了这江山,然后就想将咱们噶尔家族抹布一般的丢弃?简直忘恩负义、阴险毒辣!”
脾气更为火爆的幼子勃论赞刃更是一跃而起,抽出腰间弯刀,横眉立目道:“父亲,召集家兵吧,咱们兄弟一同杀入王宫,宰了那个薄情寡义之辈,扶保父亲登上赞普之位!”
兄弟几个气氛激昂,怒气勃发。
“放肆!”
禄东赞气得将手里的茶杯重重顿在矮几上,戟指骂道:“一个两个的,想要气死老夫不成?”
他素来威重,治家极严,此番动怒,吓得几个儿子赶紧乖乖坐好。
次子论钦陵不敢大吵大闹,却依旧不满道:“青海湖虽然是个好地方,可咱们噶尔家族的根脉在吐蕃,迁徙到那里,等于自断筋骨,往后在吐蕃,父亲的话还有谁会听?断然不可。”
禄东赞皱着一张脸,脸上的皱纹犹如高原山脊一般满是褶皱,重重道:“若是不去青海湖,又当如何?起兵杀入王宫,刺王杀驾兵谏造反么?且不说赞普之实力非是吾家所能抵挡,你们就能保证其余那些个部族就痛痛快快的站在吾家身后?简直做梦!”
吐蕃内部权贵当道、部族横行,每一个部族的背后都代表着一股不同的利益,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当真施行兵谏,诸多部族的态度将会暧昧难明,稍有不慎便是孤军奋战之局面,倏忽之间便落得一个身死族亡。
赞普继位之后励精图治,一统吐蕃各地,那是何等的雄才大略,真以为只是一个继承父祖荣耀的二世祖?
手段阴厉着呢!
他面色凝重,提醒几个儿子:“噶尔家族永远忠于赞普,家族之使命便是维系吐蕃民众之利益,为此,噶尔家族上下从不吝啬于牺牲性命!尔等都给吾记住了这一点。”
似噶尔家族这等已经隐隐威胁到赞普之位的庞然大物,政治正确是非常必要的。无论暗地里怎么想,但是明面上必须维护赞普的统治、维护民众的利益,是拥护吐蕃统一最坚定的基石。
勃论赞刃愤愤不平,却也不敢再多说话。
赞悉若稳重、多智,想了想,问道:“以父亲之间,河西之战谁胜谁败?”
噶尔家族迁徙青海湖,吐谷浑之胜败可使得局面完全不同。若吐谷浑兵败河西损兵折将,那么噶尔家族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占据,从容发展,扫平一切反对者。可若是吐谷浑在河西战而胜之,使得实力暴涨士气大振,那么想要攻略青海湖,就要耗费一番手脚。
禄东赞捋着腮边的胡须凝眉沉思,半晌方才说道:“若是之前,为父料定大唐绝无半分胜算。可如今房俊率军出镇河西……那胜负之间,便殊为难料了。”
几个儿子愕然。
父亲居然对房俊的评价如此之高?
一人可抵十万雄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