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而坐,推杯换盏,气氛融洽,好似老友重逢。
雨亭之外,山路之旁,一方四五十顶盔贯甲,兜鍪上的红缨随风飞舞,另一方亦是四五十貂帽皮裘,体形剽悍。双方对峙而立,虽然风急雪舞,相顾无言,却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亭内亭外,迥然有异。
……
房俊亲手执壶位回纥可汗吐迷度斟满酒杯,瞥了外头一眼,笑道:“若非外头这些儿郎相顾如仇寇,吾差点以为与可汗乃是多年未见之知己老友,畅叙心意,相得益彰。”
吐迷度年逾五旬,却生的膀大腰圆、体魄雄健,比房俊更是足足高了一个头,即便是坐在那里也气势尽显,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闻言也往外边看了一眼,黝黑方正的脸膛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握着酒杯道:“胡汉有别,仇隙深厚,又岂能有真正之知己好友?今日虽然与越国公于此相会,然则此地别离之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说不得异日相逢,便是兵戎相见之日。”
回纥固然被突厥奴役驱策,却始终未曾丧失其骄傲。
房俊微笑颔首,举杯道:“人生匆匆,宛如白驹过隙,不过弹指刹那。能够于人生之中某一刻对坐饮酒、畅抒胸臆,便已然是一桩不可多得之缘分。吾不信佛陀之言,却信这时间缘分不易,假若异日当真沙场对阵,吾依旧顾念旧情,给可汗寻一个山明水秀之地安葬,必不让可汗埋骨荒野,尸身遭受鸟啄虫噬之苦。”
吐迷度:“……”
我特娘的是不是得谢谢你?
他喝了口酒,意识到口舌之上自己绝非眼前这个看上去老实宽厚之大唐勋贵的对手,赶紧回归正题:“截杀阿史那贺鲁,本汗尚可勉力为之,毕竟回纥心向大唐,愿意献出投诚之意。然则越国公提及此战之后尚要与你合兵一处前往弓月城对战阿拉伯人,请恕本汗无能为力。回纥人丁稀少、血脉稀薄,连番大战之下必定伤筋动骨,非二十年不能恢复,本汗深受族人之爱戴,焉能将族人带上征伐不休之道路,流进鲜血,只为了襄助大唐抵御外辱、收复西域?万万不能。”
房俊对于他这一番话不以为然,笑眯眯的心里飞快转动。
回纥人虽然不似突厥人那般有着狂热的战争情节,一日不打仗都难受,可也绝对算不上安分守己的良民。这些年被强势崛起之突厥所裹挟,每年征战无数,的确死了不少人,势力受到很大损伤。但是以往回纥自由自在的年月里,也没说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打打杀杀乃是常态……
所以吐迷度说了这么多,唠唠叨叨各种诉苦,强调理由,其宗旨无外乎是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句潜台词——得加钱……
只要有所需求就好,大唐从来不差钱。
当初为了坐稳皇位、稳定局势,护佑关中不受兵灾之苦,李二陛下能够忍气吞声于颉利可汗签署渭水之盟,任凭颉利可汗搬空关中之府库,大肆掳掠之后扬长而去。
如今为了西域之安定,花些钱、舍一些好处,又有什么不可以?
略作斟酌,房俊迟疑道:“只可惜眼下身在西域,不能与长安互通消息,本帅不敢擅自答允一些条件,否则岂会眼看着回纥兄弟在这暴雪严寒之中艰苦度日?”
谈判的诀窍就是固然自己已经到了心理价位,却不能急于一锤定音,否则对方很可能趁机涨价……
吐迷度却摇摇头,断然道:“旁人之言,本汗自然不会尽信,可越国公乃是当世豪杰,一言九鼎,毋须通报长安,只要越国公应允,本汗便即刻尽起族中精锐,配合越国公打这一仗!纵然最后长安不准越国公所允诺之事,本汗也认了!”
房俊:“……”
咱们这是在谈判啊,自然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这忽然之间搞出情怀来了,这还怎么谈?
不按常理出牌啊……
沉吟了一会儿,房俊问道:“可汗之要求,不妨说出来,让吾斟酌斟酌。”
吐迷度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两眼之中精芒暴长,热烈激昂,一字字道:“事成之后,还请大唐准许回纥于疏勒国故地自建羁縻州,州内之领地所属回纥,回纥之可汗接受大唐皇帝之册封!”
言罢,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房俊,期盼热切。
多少年了!
作为曾经的铁勒诸部之一支,回纥始终屈从于强权之下,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地!如今铁勒诸部逐渐凋零,剩下的部族也仅有突厥依旧保持着强大之武力,使得回纥一直受其奴役欺凌。
如今,若是回纥在自己的手上摆脱突厥人的奴役压迫,能够真正意义上建国,有着属于自己的领土,那么他吐迷度将会是回纥人历史上最为伟大的可汗!
没有之一!
他甘冒奇险愿意配合大唐反抗突厥,全然不顾一旦失败所带来的反噬,为的不就是这样一桩前无古人之赫赫功勋?一旦达成,回纥人的子子孙孙千秋万代,都将传颂他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