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体会到长孙无忌的意思,难以掩饰的惊呼出声。
窗外一道炸雷响起,震得屋梁摇晃、烛火明灭,而宇文士及的话语更是惊得其余两人霍然起身。
令狐德棻失声惊呼:“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武德九年,遭受压迫走投无路的李二陛下迫不得已,先一步于玄武门设伏,将入宫觐见的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诛杀,自此逆而篡取、翻云覆雨,登上帝位君临天下。
如今,他却要驾崩之后留下遗诏,将自己的嫡长子刺杀于玄武门下,从而实现其覆灭门阀私军、易储另立新君之目的?
长孙无忌缓缓颔首,将已经温凉的茶杯放到桌上,说道:“虢国公张士贵,才是陛下真正倚为心腹之人,否则满朝文武,岂能将宿卫宫禁之重任交付于他?要知道,张士贵执掌的‘北衙禁军’,原本就是陛下亲兵‘玄甲铁骑’的一部分,等若将身家性命都交托于张士贵……截断玄武门之重任,又岂能不由张士贵来执行?”
宇文士及三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气。
几乎可以想象,当关陇军队击溃东宫六率,长驱直入侵占整个太极宫,太子见到大势已去,不得不从玄武门撤往宫外,与他最为信任的房俊汇合,试图一路向西退往河西诸郡稳住阵脚,重整旗鼓……却不料玄武门已经被张士贵死死封锁,太子面对前门驱虎、后门进狼的死局,只能其饮恨当场……而这一切,却尽皆出自他那位敬爱的父皇所谋划。
令狐德棻摇摇头,有些难以置信:“如此推断,的确合乎情理,陛下也的确是那等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但诸位不要忘了,太子在怎么不堪,依旧是陛下的嫡长子,以往屡屡升起易储之心,每一次都顾虑易储之后太子难得善终而作罢。如今陛下驾崩,又岂能在临终之际留下这样一条毒计彻底斩断太子生还之希望?”
陛下对兄弟、对父亲的确狠辣,奉行的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当年东宫与齐王府杀得人头滚滚,即便是嗷嗷待哺的孩童都不放过一个……但这些年来,陛下对于诸位皇子的爱护却堪称典范。
这样一位舔犊情深的父亲,岂能对待自己的嫡长子如此歹毒?
长孙无忌却反问道:“你认为在陛下心中,是一个儿子重要,还是李唐皇朝千秋万世重要?”
令狐德棻语塞。
岂止是李二陛下?无论任何人,一旦登上帝位都会性情大变,这是由于至尊无上的权力以及其身处之位置而决定的,很少有人能够逃脱。
区区一个嫡长子,如何能够与李唐皇朝的延续传承相提并论?
甚至不仅是嫡长子,只要最终还能剩下一个儿子,哪怕只剩下一个,其余在帝国传承的威胁之下,皆可舍弃。
太子不死,如何昭告天下讨伐门阀私军?
还有一点,若太子不死,势必造成一内一外两个储君,甚至两个皇帝的局面,届时天下各方势力纷纷站队,一场声势浩大、旷日持久的内战必不可免,那是李二陛下最不愿意见到的。
所以,只要太子一死,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到李二陛下的谋划之上……
诸人再次沉默,任凭窗外风雨之声大作,却久久不愿说话。
十八年前,他们一同经历了一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如今,他们又将经历一场父子反目、骨肉残杀……
最是无情帝王家。
长孙无忌目光从三人面上一一掠过,沉声问道:“现在,是否还质疑吾尽起全力猛攻太极宫之决定?”
诸人沉默,不言。
毫无疑问,这是目前最正确、也是唯一的活路。
若与东宫达成和谈、消弭兵变,只怕明日李勣便统御大军自潼关开拔直扑长安,第一个拿关陇门阀开刀,罪名便是“兴兵谋逆、祸乱朝纲”,所有关陇门阀都将牵连其中,族中成年男丁尽皆枭首、幼年发配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已经是最为仁慈的惩罚……
到那个时候,张士贵甚至会驱策麾下“北衙禁军”充入内重门,诛杀太子,而后嫁祸关陇门阀。
关陇罪加一等。
太子身陨、关陇覆灭,关外门阀私军尽数覆亡于关中,各地门阀势力骤减,再也不能如以往那般威慑地方、横行乡里。待到新君继位,推行科举考试二三十年之后,大批寒门学子充入朝堂,进一步瓦解门阀大族的政治根基,最终达到门阀与寒门共治天下,即相互弥补、又彼此制衡……
宇文士及长叹一声,又是震惊又是敬佩,嗟叹道:“不愧是陛下啊,简直算无遗策……只怕吾等举兵起事之时,陛下便已经算计到了种种可能,故而临终之际留下遗诏,算尽天下英雄。”
长孙无忌却抬头望向窗外,目光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