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擎凝望着薛夔,以一种平等对话的姿态,请求道:“我想点将,不,不是点将,只是想看看他们,可以吗?”
“唯。”
一声唯,薛夔就如同向别人展示他最珍爱的宝物一般,小跑了起来,大声吆喝着,脸上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神采。
没有六百人,折冲府,至少这里的折冲府,不是满编的。
老卒,出现了,沉默,无声,快速列队,没有人看向楚擎等人,只是眼帘低垂。
昌朝官军折冲府府兵,甲胄,不是全身甲,而是极为繁琐的布背甲,里侧是衫,大臂有绑臂,为半臂,小臂是宽大的袖口,手腕处用线绳勒紧,黑色长裤,裤口也是扎紧的,除了舟师水卒外,各大营都差不多是如此,不同的是外罩甲,也就是实战甲,战时所穿的甲胄,分别是细鳞、锁子、皮、马、步兵五种甲。
不同的实战甲,也分兵种,分战场。
只有二百余人,四排,穿的是常服,没有罩甲。
这些折冲府府兵,很瘦,看着没有丝毫精气神可言,面庞都是黝黑的,皮肤极为干燥,仿佛每一寸都布满裂痕。
楚擎没有小瞧这些折冲府的府兵,哪怕这些府兵都很瘦,一点都不壮,哪怕他有一种可以单挑过任何一个府兵的错觉,他也丝毫不敢小瞧这些府兵。
他不知道这些府兵杀没杀过人,他只知道,这些府兵,一直在这里,忍受着风沙,过着最艰苦的日子,直到今时今日,他们,沉醉这里,沉醉让他们战胜一切的这里。
楚擎看向身侧的薛夔:“为何不是满编?”
“吃空饷。”
薛夔,真的如同得了绝症一般,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给楚擎找宰了自己的理由。
楚擎却笑了,因为他知道,薛夔能在这些府兵的面前说出“吃空饷”这三个字,就代表,这空饷,不是他一人吃的。
“好,吃吧。”
楚擎明白,吃空饷在边关,应该是无罪的,因为即便是吃空饷,这些军卒,也“吃不饱”。
满编六百人,二百人吃了空饷,也就是一个人,领三个人的粮饷,可朝廷真的能将三个人的粮饷运送过来吗?
答案,自然是不,拖欠、少发,甚至是置之不理,这空饷,吃的不理亏,理亏的,是朝廷,因为即便是吃了空饷,军卒,也没有得到他应得的粮饷。
楚擎的目光扫过府兵们的面庞,这些面庞,苍老、麻木、显得有些呆滞,极为无神。
鬼使神差的,楚擎问道:“如何可让这些府兵的眼里,有光?”
薛夔再次低下了头:“改规矩。”
“我能改吗?”
“您改不了。”
依旧是昨日的问题,依旧是同样的答案。
楚擎却微微一笑:“我改给你看好不好。”
薛夔低着头:“好。”
“你相信我了?”
“不。”
“那我就改给你看。”
“好。”
楚擎哈哈大笑,转过身,走向了营外。
薛夔这位五品将军,竟然对麾下的府兵拱了手,脸上带着几丝亏欠,随即快步追上了楚擎。
是的,薛夔是觉得有些内疚。
昌京,关内,总是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来了,就要列队,就要点将,就要折腾这些本就很累的,活的很累,在风沙中很累的军伍们。
大家,也都习惯了,薛夔,也都习惯了,可依旧感到愧疚。
这同样也是楚擎不喜欢薛夔的原因之一,这人,太“装”了,总是一副波澜不惊装深沉的模样。
可薛夔,并不深沉,他只是麻木了。
当年,有一位姓昌的将军,也如楚擎这般,大言不惭着,说要改了规矩,最后,就那么夹着尾巴跑了。
即便这人跑了,大家,同样期盼着,因为这人,曾是他们的同袍,曾经是他们的一员,知道他们的苦楚,虽然跑了,却拥有了改变规矩的力量。
等啊等,等啊等,只是等着,可一切,都未变过。
又是一位姓昌的将军,如上一个同袍,更加年轻,也是如此,说要改规矩,最后,他离开了,说为了改规矩,必须离开。
大家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了消息,那人,黄袍加身,边军,欢欣鼓舞。
依旧等,等啊等,等啊等,那位同袍,再也未回来过,再也未传来任何消息。
边军,不伤心,因为他们经历过一次失望。
大人物,就是这样,说话,如同放屁,放过了,把大家当傻子耍过了,就消失了。
只有一位大人物,虽然没有说要改规矩,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改,一定要改,因为他没有夹着尾巴跑掉,他,叫冯洛。
可冯洛,还是走了,被当初说要改规矩的那位同袍,留在了京中。
京中,是那么远,远的,让边军们无法想象是何等模样,只知,那座城,会改变人心。
从前,那么仗义的同袍,胸脯拍的震天响,可回了京中,再无音讯。
大家怕,绝望着,怕冯帅,也会被那座城改变。
大家又等,等啊等,什么,都没等到,只是如以往那般,又来了个人,更加年轻,要看军伍,要改变规矩,大言不惭着,叫着,吹嘘着,想来,过些时日,又要回到那座改变人心的城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