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衣衫沾泥,他眉眼一蹙,下意识举起象牙折扇,狠打了下撑伞小仆的胳膊。
连漾拧眉,视线一移,又落在另一个高个身上。
那个儿高的少年郎着了件云峰白的袍子,腰侧系一条坠着镂雕式玉环的银链,单看打扮并不显眼。
可若论脸,比起身旁那小少爷,他的模样竟精致许多,也更为正气。
头发打得短,被玄青黑的绸带高拢成一束马尾,发尖儿恰好冒过后衣襟。
瞧人时,一双桃瓣儿眼似是晕着春水。唇边浅挂着笑,放哪儿都是熠熠夺目的年少俊才,跟魔沾不上半点儿干系。
连漾迟疑片刻,最终往他手上望去——
那手修长,白皙如莹玉,动时,背上青筋便会微微伏起。
而他腕上,正系了条同样玄青黑的细绳,绳上挂了柄不及一指长的玄色细剑,看着像是玉卮无当的装饰品。
这样一看,他就是述戈了?
她稍顿片刻,终还是提起步子朝那两人走去。
***
封临一下马车,就认出了述戈——
他虽没见过述戈,却与他的孪生弟弟述星打过照面——
以前,家中长辈常拿天赋出众的述星来压他。
述星天资聪颖,他虽心有不满,但也承认自己比不过。
可赶不上述星就算了,他难道还不及这没半点仙缘的草包吗?
斜着眼这么一瞥,封临便多了些不屑。
述家是修仙大家,可这大公子却连个小仆都没带。
嘁!到底是刚捡回来的。
他有意要把往常从述星那儿受过的气撒出来,便蛮不讲理地拦在了路中央。
挑眉问:“你就是述戈?”
陡被拦住去路,述戈也不恼,乖声应了道“是”。
见他这般和气正派,封临更不痛快。
装什么装!
他心里不快,就要逮着人的痛处戳,便鄙薄道:“我听他们说了,你小时候被魔物打伤,做了十几年的乞丐,今年才被述家捡回来?”
“乞丐”一说纯粹胡诌,其实关于述戈这十几年的去向,述家没放出一点儿消息。
但在他看来,不说,便是有鬼。
定然是这十几年过得太狼狈落魄,所以才说不出口。
被他这般轻视,述戈却仍旧温和有礼。
“是,在外十余载,终与亲友重聚。”
他言行有度,哪里瞧得出半点流浪的痕迹。
封临挑不出刺,反憋了股气,便只能从其他地方下手。
他上上下下打量述戈几眼,“啧”一声。
“你以为自己真进得了万剑宗?像你这样的货色,我见得多了。今日你若是去那些小门小派,倒也能凭着述家的面子进去,但这儿可是万剑宗,容不下那些只能依仗家世的废物。”
述戈仍平心静气地问:“为何呢?”
“你做了十多年的乞丐,不知道也正常。”封临嗤笑道,“这些年魔界动乱,像万剑宗这样的大门大派早就改了收徒的规矩,只挑那灵息高的弟子。进宗要先爬千灵阶,至于你,只怕连第一阶都爬不上去。”
他顿了顿,又讥笑道:“便像我,也是在其他宗门沉心静气修炼了十年,才敢来这儿——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述戈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划过那些腿软淌汗的小仆,最后落在封临身上。
“这样啊……”
话音落下,他倏地收敛住那谦良有礼的模样,促狭了眸。
他就近倚住马车车厢,懒散地把玩起和装饰品一样的细剑。
那细剑映着薄光,在他指间灵活翻动。
“小少爷,”他一顿,语气里压进调侃低笑,“你说得我都有些怕了,当如何是好呢?”
方才,他还像个出身望族的公子,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可转瞬间,他就沾上了混不吝的匪气,如一把开刃见血的寒刀,径直朝封临劈去。
那般横冲直撞的血戾,令封临一怔,惊愕到几乎说不出话。
怎么一眨眼,这人就变样了?
他的心间爬上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骇怕。
“你……你什么意思?”
他能奉承出身大家的权贵,也惯会挖苦位卑的奴才。
唯独这样被风浪一刀一刀凿出来的痞气,他是半点儿也应付不来,甚至还发怵。
更何况,几息前这人还谦卑有礼得很。
述戈露出笑,看他如俯瞧砧板上挣扎的鱼,带着点漠然的恶趣。
“蠢得很。”
三字落下,封临忽感觉到了一阵无形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朝他极速挤来。
他被迫大张了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体内的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抖,仿佛下一瞬,便会被碎成齑粉。
莫大的恐惧将他裹得密不透风,连喘气都疼得他目眦欲裂。
但也是眨眼,那威压突然消失得干干净净。
周围的声响潮水般涌进耳朵,封临如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
腿一软,他忽跪倒在地大喘着粗气。
他这反应太突然,身旁的小仆见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忙上前扶他。
可封临的腿还在不受控地惊颤着,根本站不起来。
刚刚那是什么?
他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封临心有余悸地盯着自己颤抖不已的手掌——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瞧不清。
足有半晌,涣散的瞳孔才得以恢复。
封临艰难地吞下好几口唾沫,扶着小仆的手臂踉跄站起,再抬眸望向述戈。
“喂!刚刚你——”
但后者并没有听他说话。
述戈早已敛了方才的匪气,和刚才一样端正站着,远望着什么。
封临一怔,遂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
身后,远走来了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