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山没有回头,脚步却停住了,然后湿湿地说一声:知道了——
冯山就迈开大步向风雪里走去,一直到冯山的背影消失在母亲和他的视线里,母亲的目光中飘着一层水汽。母亲的样子很好看,母亲照例把冯山家的窗门关了,又留恋地把角角落落都看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他扭着歪斜的身子随在母亲身后,看见从雪地上刮过一缕白毛风,他就喊: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的腿……
母亲的腰肢依旧灵活好看,他追随着母亲活蹦乱跳地回家。
五六天之后,母亲又带着他来到冯山家,母亲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了,然后就开始生火烧炕。屋里渐渐温暖起来,母亲先是烧了锅热水,水冒着白汽生龙活虎地蒸腾着。一锅水烧干了,炕也炙炙地热了起来,母亲便开始用白菜和土豆炖菜,然后又在锅的周围贴满饼子,不久,屋里便传来菜和饼子的香气。
母亲这时就又倚门而立了,母亲的目光似乎是虚虚的,荡漾着一种叫欢乐的东西。他仍然在院里堆雪人,这次他把雪人堆得很高,却仍是个大脑袋,他冲雪人喊:大头大头,下雨不愁,别人有伞,我有大头……
母亲就笑,他也笑。
天暗了些,这时空旷的雪野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母亲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样子似乎要迎出去,待那黑点走近,母亲就惊呼一声:槐,你舅回来了——
母亲就真的迎上去,那股喜气张扬地从母亲身体里散发出来。
冯山越走越近了,都可以清楚地看见冯山在风中像鸟一样地飞翔了,母亲的喜悦就越发的真实了。待冯山走近,母亲就哽着声音说:回来了——
冯山哑着声音说:回来了——
母亲随着冯山走进屋里,掀开锅盖,一股浓烈的菜香和玉米饼子的香气兜头冲过来。母亲颤着声音说:吃吧——
冯山不说什么,一脚踩在灶台上,一手从锅里拽过一个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母亲又一次倚门而立,目光不错地盯着冯山。冯山狼吞虎咽地吃完饼子,便一头栽倒在炕上,瞬间便发出山呼海啸的呼噜声。母亲小心把里屋门掩了,在外间的灶台下又放了些木柴,灶下的火不紧不慢地燃着。母亲又四处房里屋外地打量了,这才牵着槐的手走了出来。
走在雪路上的母亲,有时嘴里会哼一支歌:正月里来是新年——歌声婉约动听,母亲的腰肢灵活好看。
这是文竹没来时的景象,可文竹一来一切都变了。变化的母亲让槐感受到了一种压迫,这种压迫常常让槐感到窒息。母亲的情绪传染给了他。
后来那个痨病鬼“父亲”死了,“父亲”死了,母亲没流一滴眼泪,她平静地给“父亲”发丧,做完这一切时,母亲坐在炕上,望着窗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再后来,冯山和文竹成亲了,他们成了一家人。冯山吹打着迎娶文竹进门时,鼓乐班子很是热闹,前村后街的人都去看热闹。他也想去看热闹,他去拉母亲手时,看见了母亲眼里含着的泪水,还有母亲冰冷的双手,他骇然地望着母亲,怔在那里。
就在那一天,槐呼啦一下子长大了,他含着眼泪说:娘,俺要杀了他。
母亲似乎没听清,怔怔地望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母亲挥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母亲这一巴掌没有打灭槐对冯山的仇恨,他的仇恨在那一天长成了参天大树。为了母亲,冯山成为了他最刻骨铭心的仇人。
冯山拉杆子上了二龙山,那时,槐已经十八岁了,他投奔了南山那绺子。他要和冯山作对到底。槐成了土匪,在槐的心里只有成为土匪才能和冯山抗衡。在槐成为土匪后,母亲本想用真相劝说槐下山,过正常人的日子。于是,母亲就把真相说了出来——槐是冯山的儿子。然而,这一切并没能阻止槐。槐得知真相后却更加激起了他对冯山的仇恨。
在母亲的嘴里,冯山成了他的亲生父亲,这一切并没有缓解槐对冯山的仇恨,新仇旧恨交织在他年少的心底,后来母亲又死了。他把这一切都归结到了冯山的头上。如果没有冯山他就不会有那样一个灰暗的童年,没有冯山母亲就不会死,甚至自己上山做土匪,也都是冯山一手造成的,复杂的仇恨堆积在槐的心里,有如火山随时都会爆发,喷射出炙热的仇恨。
槐投奔日本人,又投奔国民党,这一切都缘于冯山,他时刻要站到冯山的对立面,成为他的对手。他要杀了冯山,让冯山死得光明磊落,一定要让他死得明白。如果槐要偷鸡摸狗地杀了冯山,他早就杀了。他要让冯山死得心服口服明明白白。
**的队伍在东北大败,他没有随着大部队逃往关内,而是带着自己一连人奔了二龙山。他要在二龙山把和冯山的恩怨了断,让母亲瞑目。
他知道,自从上了二龙山,他便把二龙山当成了人生最后一站,他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