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那时候。”
江玥想,原来是那时候,应该就是他快结婚的那阵子。她还想问,那钢琴录音呢,还有那些她从来没见过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这时,房间里面突然响起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宛转悠扬的小提琴乐音,一声高过一声。
江珺说:“是我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你帮我接一下。”
江玥边走去,心里边揣测,原来他还真看了《布拉格之恋》,她对当初他们同看这个电影时的别扭情形记忆犹新。
从江珺搭在书房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找到手机,江玥正要伸手去摁接听键,却忽然停了动作。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地显现五个字——“俞新果来电”。
她当然记得俞新果是谁,这么晚打来,是公事?还是私事——为他姐姐?
江玥跑去厨房,把手机递给他,“你自己接吧。”
江珺接起电话,“新果……没有,你说吧……”厨房里抽油烟机呜呜地响着,江珺走到阳台上。
江玥看着锅,不让面汤滚溢出来,时不时又拿筷子在锅底搅一搅,水汽蒸腾到手上那样烫,偶尔水滴也溅到身上,她却像没知觉到一样。江玥控制着心神不去听,但那话音就像小虫子会自己钻进耳朵。
她听见他说船厂和订单的事,这些她因为不了解听得似是而非。只有最后一句“你姐怎样了”入耳格外清晰,他说,“让她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
江珺从阳台进来时,江玥已经把面条盛在盘里,浇上了卤。她剥了两瓣蒜头,放入捣蒜钵里,拿起木槌一下一下捣得极是用力,仿佛捣的不是蒜,而是恶魔的堡垒。可谁是恶人呢?
“再捣就全蹦出去了,你坐下吧,我来弄。”江珺接过她手上的蒜钵,往里洒了点盐,一边敲着一边说,“我要和研究所的负责人去日本的船厂考察一趟,韩国也要去看看,大概要十来天才回来。”
江玥一愣,“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刚刚新果打电话来就是告诉我和日本方面联系好了。”江珺叹一口气,“你在睡的时候,我看了一份市场数据报告,现在造船业形势不乐观啊,我们介入得太晚了。”
江玥听得紧张起来,“不要紧吧。都说造船耗资量特别大。”
“没事。造船和航运一样都有周期,我心里有数,资金不用担心,之前新果谈了好几个订单,我让他先缓缓。重要的是定位,做出高附加值的船型。现在做的就是为以后铺路。”
江珺一向冷静,在人人追求扩张时,他在恒洲内刊上写文章说要控制住脚步。在人人收缩投资时,他却去收购亏损的企业,兼并受困的竞争对手。几个月前美国次债危机刚出现苗头,他便下了指令要整个集团公司尽力将负债最小化。这二十年,他见过太多的风云变幻,生意场的朋友伙伴许多今天仍是意气风发,明日就落马败走异国,乃至囹圄半生。所以即使恒洲做得再成功,他也甚少想到荣誉和自豪,反而时时警醒着潜藏的危机。
江玥知道,以他的识见和能力,根本毋需她来担心。
大概两人都是饿极了,对着各自的一大盘卤面,只顾埋头大快朵颐。仍旧是江珺先吃完,他看着正吃得香的江玥似乎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你回国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
“那时候太忙了。要跟那些科班出身的拼哲学史,而且还是不分方向的什么都考,看书都来不及呀。虽然宋说过他肯定有办法录取我,但我也总不能差得太离谱让他为难。”
“他对你倒是真的好”。江珺还想说,男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对一个女人那么好,但想起昨夜自己已因他失了方寸,终究是按下没说。其实他也清楚,这些道理她不会不知道。
“你说的对,他对我是有知遇之恩。”说罢,她又感叹起来,“唉,总算考过了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场试。”
江珺笑她:“小孩子家家,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江玥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是真觉得自己老了,你也许看不出来,但这里已经很老很累,”她指指胸口那处,“有时候我觉得这辈子已经长得让人都厌倦了。”
江珺摸了摸她的头,“别瞎想。”
他想劝她,可一时也想不出能说什么。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活了四十一年,真正是苦多乐少。但是有时候他会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和她都不是命运的宠儿,像两个负数,但机缘巧合碰到了一起便负负得了正。因为她总令他想起光,想起轻快的风。浮士德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上升。也许她就是那股引领他上升的力量,让他觉得这一生除了生存与责任外,还有许多可留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