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先的父亲出殡那天,正赶上大佛开光。
传说开光大典由几位当世高僧大德共同主持,佛脚下放万盆金菊铺千米黄绢。从山脚到佛脚,百米佛旗迎风招展,遍山乔木黄布裹身,梵音袅袅鼓乐交鸣,信众云集焚香顶礼。这是盛事盛景,全县人期待已久,一大早就扒拉完早饭上山,唯恐落后于人。
秦家的丧礼冷冷清清,街上已是空巷。大家都去了山上拜佛,没有人赏一眼给这个为刻佛而丧命的穷工匠。
秦念先作为孝子捧着盆走在出殡队伍的前方,他脚步迟滞,双眼木然。队伍经过颜家所在的那条街时,他突然听到少年人清脆的嗓音:“蓁蓁,快一点,要不然就赶不上开光啦。”
是钮祥瑞,他拉着颜蓁蓁的手腕从颜家大门里冲出来,汽车早已等在门口。
秦念先看了一眼颜蓁蓁,今天的她可真好看。嫩鹅黄的连身裙,翠绿的发带。她赶着要去看开光大典,可她知不知道眼前这副黑漆漆的薄棺里躺着的人,正是为她而死的,是为将她的名字雕刻在佛像莲瓣上失足坠落而死的。
她并不知道吧,她只是畏惧。秦念先看见她往后缩了缩,拉住钮祥瑞的衣角,将他也往后扯了扯。
一直到送葬队伍走出这条街,秦念先才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他回头望了一眼,那车子拖着烟尘驶向山上大佛的方向,而他将走去另一个方向的薄葬岗。
小四儿讥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念先想吃天鹅肉啊,你们可配不上。
是啊,他们配不上,原本就配不上,现在隔着父亲滚烫的血河,更配不上。
办完了丧事就要考虑活人的事情,秦家的生计完全由父亲支撑。父亲用做工匠的钱赚柴米油盐,也咬牙挤出给秦念先上学的钱,现在父亲已死,生计犹有问题,何况是上学?秦念先退了学,石匠的活儿他学不会,唯有做最不需要手艺的黄包车夫。小六子的父亲带他入了行。
秦念先这一生,总计当了三个月的车夫。他总是把车停在颜蓁蓁家那条街上等活儿,他总说,那条街上尽是有钱人,实际上他知道,只是因为那条街上有颜蓁蓁。他蹲在那里等活儿,也等颜蓁蓁早晨出去晚上回来。他又忐忑又自我唾弃,颜蓁蓁是一朵云端的花,他的父亲是间接因为那朵云端的花而死的,而他挣扎在烂泥坑里,却克制不住地想着那朵花。
他十分唾弃自己。
当车夫的第二个月,颜蓁蓁上了他的车。
那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用树枝在地上写字。他写的是《滕王阁序》,离开学校前他学的最后一篇课文。他写一句就用脚擦掉一句,当他写到那句“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时,眼眶一酸便掉下泪来。他用手背去擦眼泪,恶狠狠地对自己说:秦念先,有点出息,不要哭!
就在这时,少女的声音从他的背后响起:“请问,现在可以走吗?”
他慌乱地回过头,那俏丽的少女正微微歪着头看他。精致的鹅蛋脸和那一向只能远远望着的眉和眼突然出现在面前,秦念先慌得手和脚都是汗,差点抓不牢手杆。
颜蓁蓁是去戏院看戏的,她母亲先走一步,她如今要赶上去。
一路上没有什么话,秦念先头也不回地拉着车跑,只听到身后人清浅的呼吸和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他想要跑慢一点,但戏院很快就到了。颜蓁蓁下了车付了车费,礼貌地跟他道别。
走出两步路,她又回头问:“你刚才在地上写的,是《滕王阁序》吗?”
秦念先慌乱地点点头,颜蓁蓁浅浅一笑,嘴角有梨涡:“你写得真好,宗悫的悫我老是写不对。”
看着她走进戏院,秦念先整个人如脱力一般瘫倒在车上,然后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