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于成龙听了母亲的反诘,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只好道:“母亲训诲的是。”“还有那个靳辅,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氏又道,“城东蔡家、刘家、黄家,原都是殷实户,田被水淹了改做生意,如今田涸出来,就该归还原主,又霸着屯田,又发卖,这是什么道理?比如黄苦瓜,去年中秋去看我,他还是河工上的人,原本自己也有二十几亩涸田,如今还得出钱来买。大户人家小户人家他河督府一锅烩了!我寿日那天,靳辅打发那个姓陈的送了二百四十两礼,我没好话。我说:‘我于家一门清白,不花不干净的钱!靳辅一年只一百多两的俸,哪来这笔银子给我?还不是克扣了河工的血汗?’——靳辅、明珠可不是一样的东西?”
于成龙心里陡地一动:若从靳辅霸占民田一万余顷的事起本弹劾,立时就是一场轰动朝野的大案!明珠一向以起用靳辅为得意,对靳辅、陈潢百般庇佑,这一来,岂不一网打尽了?他目光炯炯地听着母亲的话,频频点着头。良久,忽然眼神黯淡下来,嗫嚅着说道:“母亲……这……这,恐怕要累及您老人家的……”
“什么?”于老太太陡地睁开了双目,两个眸子全无视力,在灯下发出又白又亮的光,紧盯着于成龙厉声说道,“你再说一遍叫我老婆子领教领教!”
“……”
“你懂得‘夫死从子’之义么?”于母见他吓得不敢言声,放缓了口气道,“你是岳飞,我就是岳飞之母;你是秦桧,我就是秦桧之母!这就是‘夫死从子’!你好生想想吧!”说罢,也不理会于成龙,叫过丫头来,径自扶着进内去了。
隔了一日正是五月初九,司礼监推算乃是祭祀孝陵的黄道吉日。圣旨下来,即着江苏巡抚扈从前往。辰时正刻,于成龙奉旨如期到达行在。沿途早已是人山人海,一个个都急不可待地想瞻仰皇帝的风采。夹道两边的香烛一直排出东门,鞭炮声、**味弥漫了全城。南京城自永乐靖难兵起,便成了明代的陪都。一十二个皇帝登极都要到孝陵参祭祖皇,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尚能忆起儿时见崇祯的故事儿。但自大清入关四十余年,却无缘再见这排场。于成龙满腹心事赶到明故宫金水桥边时,仪仗已经快过完,什么龙旗、静鞭、银枪、黄伞恍恍惚惚从面前闪过,他都不在意,心里一直盘算着如何单独见康熙一面。正寻思间,猛听身后一阵兴奋地高呼:“万岁!”于成龙抬头看时果见康熙御辇黄灿灿、亮闪闪迤逦近前。
这是一乘高丈五的金銮御轿,三十六个黄门太监抬着,湘帘高高卷起,中间稳稳坐着康熙皇帝,面如冠玉,青髯微垂,着金龙褂戴缎台冠。明珠当前,索额图、高士奇从后,此时到处都是锣鼓鞭炮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对面说话也难得听见。
康熙坐在轿中,看着官民如此拥戴欢跃,抬了抬手,忽然想到这是去孝陵致祭,该有庄重肃穆的仪容,便又放下了,只含笑着向叩头礼拜的人们点头致意。
待车驾出城,立时又冷清下来,这里金吾戒严,百姓们不能到此。御道两边扯起不断头的明黄帷帐,直通孝陵神道。康熙放眼回顾,但见一抹叠翠的山峦下,石象、石狮、翁仲屹立在草树丛中,满岗的石榴、山茶闪烁着火焰一样的红光。这刹那间,康熙陡地想起伍次友讲学时说过的“善于始者必慎其终,求其近者必追其远”,其乃至理名言!自己十五岁亲政,十九岁力排众议,决策撤藩,不数年间“三藩”次第削平,台湾郑氏卷图来归,可谓“善于始”了,但能否“慎终”,荡平大漠南北,尚在不可知间。祖父曾以“七大恨”告天,对明朝本无亲善可言,但今日要收拢汉家民心,求这个“近”,就不能不追奉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的亡灵。天地造化设置得如此之巧,真令人不可思议。康熙回过身来,正想问问所请的前明士绅故老是不是已在陵前等候,突然礼炮咚咚咚三声巨响,震得满山雀起雁飞,内务府将八百只瑞鹤放出,腾空翩翩翱翔,司礼太监秦仓爱趋至轿前叩头奏道:“万岁,前头就是孝陵,请驾临侧殿少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