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尼泊尔的烛光下,我突然因这种巨大疑问而深深震撼。
我坐立不安。
人生在世,在剥除官位、名声、财富、潮流、恩仇的层层价值诱惑之后,还会留住一个安身立命之本,那就是文明。难道,连它也靠不住?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文明本身,但现在,不得不怀疑了。
记得德国学者齐特劳写过一本书叫《自从有了哲学家》。他在书的一开头就说,人类在四千年前,过着天堂一般的舒适生活,可是到后来,这种日子一下就终结了,“因为突然来了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指的是哲学家。于是,“美好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一个伟大的理论时代业已到来,并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刚读时觉得他可能是在说反话,故作幽默,这在西方的作品中经常看到。但是,他对哲学家出现之前“天堂般的舒适生活”的描述很真诚、很具体,不像全是反话。
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在讲完人类古典文明之后作了一个总结,这个总结以一个问题作标题——
“文明:是诅咒还是福音?”
我因为走了几万公里,不认为他的这个标题是危言耸听。
二
从总体上说,文明之始,一定是人类的福音。
这是因为,在早期,文明是人类对蒙昧和野蛮的摆脱。
我在应邀撰写炎帝陵碑文,以及担任“黄帝文化国际论坛”主席时,曾仔细研究过中国早期的文明起点。毫无疑问,祖先们从原始状态的采摘野果、随机狩猎,到发明工具、主动耕稼、以火熟食、搭建棚寮,都是文明的最初课题。接下来,冶炼金属、集中居住、创造文字、祭拜神祗,便是文明的进步。正是这种文明,使人们与动物区别得越来越清楚,也就是使人真正成了“人”。
这也就是说,文明对人,具有开创意义。人类如果否定文明,那就是否定自身。人类如果背离文明的底线,那就与丛林中的禽兽虫豸无异。
正因为文明如此重要,它就具有了让人服从和仰望的理由。在遥远的古代社会,它就变成了一种权力。当时的人们还不知道权力需要控制,更不知道如何控制,因此开始出现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
这种文明的权力,开始强加于人。既然握有文明的名义,强加者一方总觉得理所当然。就说传说中的炎帝和黄帝吧,司马迁说:“炎帝欲侵凌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轩辕氏即是黄帝,于是,黄帝就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与蚩尤战于逐鹿之野。现在谁都知道,他们都是文明的创建者,但各方都把对方看成野蛮力量,只把文明归于自己。
因此,他们都因文明打在一起了,打的方式和结果,比野蛮更为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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