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厌恶他,主要是他到南直隶后,毫无作为。
这才使得君臣离心离德。
而从汉宗案开始,皇帝就给他设套,让他滚出朝堂,换上一个听话的吏部尚书。
“诸卿暂且去偏殿等候。”朱祁钰让人下去。
文华殿只剩下朱祁钰和胡濙。
胡濙却跪在地上:“谢陛下成全。”
朱祁钰走下御座,坐在台阶上:“老太傅,朕和你向来是亲密无间的,您扶立朕、拥戴朕,这份情朕永远不会忘记的。”
这是瞎扯喽。
您是想用我,也想赶走我。
因为我这把老骨头不听话,还倚老卖老。
可是,朝中没有老臣拴着你,大明就真的能一切变好吗?
“那老臣就说两句肺腑之言。”
胡濙道:“您改革,其实将社会各阶层都得罪了,让您再次陷入势单力孤的地步。”
“而您在南京,这天下士绅的巢穴里,岂不更加危险?”
“陛下,您太急躁了。”
“您移民,为了开发交趾,就如那隋炀帝开凿大运河,福泽千年,但隋炀帝享受到了吗?”
“您做的这些,都是千年计的大事!大好事!”
“但为什么历朝历代的君主,都不做呢?”
“陛下呀,您聪明绝顶,应该早就知道的呀!”
“因为您是制度的维护者!”
“无论是开疆拓土,开发东北、西南、交趾,都是挖您统治的根子呀!”
“为何黄河只是小修小补,从来不根治?是没钱吗?”
“为何北京黄沙漫天,却无人愿意治理?是不会种树吗?”
“为何改土归流有好处,却无人愿意改呢?是嫌弃云贵吗?”
“为何明知暹罗是产粮之地,却不愿占领呢?是没能力吗?”
“为何朝鲜近在咫尺,却没有并入大明呢?是吃不下吗?”
“陛下呀!”
“因为做这些,就会改变社会阶层!就会让您的统治变得摇摇欲坠呀!”
“没错,所有事,都是为大明百年计、千年计的大好事。”
“却没有任何君主愿意做。”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会动摇您的统治啊!”
说着,胡濙眼泪流了出来:“臣等那些劝谏之言,您听听就好了,为何要真信呢?”
“历朝历代先贤君王,都不曾做,因为都清楚。”
“会动摇自己的统治!”
“您也清楚啊!”
胡濙泪如雨下:“黄河决口,受灾的是百姓,肥了的是士绅!”
“不改土归流,朝中有贬谪官员的地方,将军有立功的地方,流官有赚钱的地方,土官有剥削的地方。”
“天下缺粮,所以运河重要!”
“不开疆拓土,所以天下稳如泰山。”
“陛下,这才是现实啊!”
“这不是本朝就形成的,而是华夏用了四千多年,形成的一套理念,一套礼法!”
“没人能破的,陛下!”
胡濙在哭。
朱祁钰认真的在听。
所以大明永远不会诞生工业革命,永远也不会产生资产阶级萌芽,哪怕被一遍一遍犁清,最终还是回到惯性上去,也许,因为天下百姓期盼的是明君,而非自己参知政事……
数千年大一统的国家,千古强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悲哀。
“朕知道,都知道。”
“隋炀帝于当代有过,却大功千年。”
朱祁钰嗤笑:“朕也没做隋炀帝,大明也不是大隋。”
“朕的确遇到了困境。”
“但这些,朕早就有所预料。”
“您说的这些,朕都明白,归根结底是利益。”
“不是做不了,而是不能做!”
“运河上,牵扯了太多利益集团,又有几百万漕丁靠着运河讨生活。”
“一旦粮食不缺了,运河就没用了。”
“所以黄河不能修,修了黄河,北方粮食就能自给自足了,运河就没用了。”
“黄河不决堤,沿岸的家族就赚不到钱了。”
“朕开疆拓土,穷士绅富百姓,所以得到的地盘也要丢掉。”
“朕都懂。”
朱祁钰幽幽道:“朕在用一己之力,推动大明前进。”
“所以,朕早晚会有一天,众叛亲离。”
“但朕希望,这天晚一点来。”
“也许朕能凭一己之力,能将大明推到另一条轨道上去呢?”
说到这里,朱祁钰停顿一下:“正如您,明知是陷阱,不也站到朕的对立面上去了吗?”
“正如您,根本就没预料到,瘦马案,会牵连到您。”
“让您被迫和朕,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这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
朱祁钰笑了。
胡濙低头不语。
没错,江南士绅对付皇帝,是他出的主意,他知道皇帝的弱点,所以编织一张大网,把皇帝像捞鱼一样捞回北京。
可陈舞阳意外破局。
而这却要感谢盐商,盐商被宋伟拷问太厉害,导致盐商恐惧之下,反用桂怡案,把江南士绅再次推到台前,让他们和皇帝去斗,自己喘一口气。
胡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皇帝身边。
就像是前女友求复合一样。
“老臣有罪!”胡濙意识到,这是场政治交易,他入戏太深了,被皇帝笑话了。
“你只是逼走朕,没想过伤害朕,朕看出来是你布局了。”
朱祁钰道:“否则,躺在那的,就是你了。”
他指了下胡长恭死的地方。
胡濙叩首:“老臣绝不敢伤害陛下,只是希望陛下慢下来,让大明慢下来。”
“人的观念,是要一点一点改变的。”
“您骤然改变人的观念,只会让人站在您的对立面上去。”
“要以利诱之,慢慢发展,不急不躁,才是治国之道啊。”
胡濙说的很对。
被移走的江南人,哪个不恨皇帝?
但等到了下一代,都会感谢皇帝的,改变观念是要一点点来的,过程是漫长的。
朱祁钰吐出一口浊气:“老太傅,朕来一次南京不容易。”
“朕不想做被勒死在江都的隋炀帝。”
“只能快刀斩乱麻,快点做完,返回北京。”
“在这里,朕夜夜都睡不好。”
胡濙翻个白眼,您带来四个妃嫔,路上怀孕一个,在南京都怀孕了三个,还睡不好?
听说又临幸了两个美人。
“说说吧,江南士绅要什么?”朱祁钰打开天窗说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