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纪昀微一哈腰,说道,“犯官纪昀。”那书办麻利地左右腿交换了,仍旧是二郎腿,吐着瓜子皮一笑道:“有缘分呐!我十二岁进学,也吃过几回冷猪头肉的。不合和人争风水地儿出人命,配到这儿个远恶军州。你呢?人家也说,是十二岁进学,连登黄甲官运腾达占尽桂枝风流,不合一个蹭蹬,也流到这块从军效力。这可真是天上地下都来迪化[2]
——这可不是缘分么?”纪昀这才知道他也是犯罪发落过来的囚徒,大约识几个字,就在军中调剂出来个未入流。听着语带讥讽满口得志小人腔,心里上火,却知管大于官命悬此人之手,只好忍气笑道:“天上地下都来迪化不差,我流你配缘分爽昧有罪——承先生赐教。敢问贵姓台甫,也好上下称呼。”
那书办“嗬”的一声,一拍大腿手指纪昀笑道:“真还有你的!说话都是对子,满合辙押韵的——喂,你天天跟皇上,也就这么着?怪不得的,巴结得不错嘛!我姓罗,行二的,你就叫我罗二爷得㞗了吧!”这家伙中午喝了酒,也是乘兴出来寻开心,因离得近,满口酒屁臭味,死葱烂蒜夹着羊肉骚膻直冲人鼻,纪昀见他拍胸搭肩上头上脸地往上凑,心里厌恶,也耐不得那股味儿,闪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双手扶膝端坐了凳子上,啜了口茶,问道:“罗二爷,我已经投谳报到,就请军流处长官禀知济度军门,我还想请见一下兆军门海军门,这都是我的朋友,京里还有书信带给他们。”
所有无赖小人无不厌弃端庄,纪昀一旦肃然正容,罗二爷便觉无趣,却觉得纪昀还端着官架子跟自己充大头,因板了脸,茶碗蹾放了桌上,说道:“济度大军门去了昌吉,本城要运过去十万石粮食支应兆军门军用。纪大人,你既犯罪到了这一亩三分地上,少不得把你的官气收敛收敛。什么兆军门海军门?来的犯官多了,都是拿这一套吓唬人,罗二爷不认这壶酒钱——连关内各地戍来的囚犯,单是迪化就有六千,粮食要运,城要修,都和济军门海军门这些人是亲戚,我们的差使怎么办?”他站起身向北指指,“——城北清真寺西是关帝庙,庙北是新修的城隍庙。你们立地准备,挪进城隍庙去住,那里编的二百人一队,明天天不亮就背粮食到昌吉,每人五十斤军粮,许带十斤干粮,运到昌吉领条子回来再运。就这么个差使,收拾行李去吧,我在城隍庙等你!”说罢哼了一声抬脚便走了。
他意带不善悻悻而去,四个长随不禁面面相觑:刚踏进“一亩三分地”就把地头蛇得罪了。云安就抱怨:“老爷也真是的!他上头上脸的,是在这里管犯人多了,都是求他的,没有他求人的。咱爷们落到这地步,还和这种人充的哪门子大蜡呢?”宋保柱说道:“眼见是来要钱的,我们就是抱着葫芦不开瓢!这可倒好,四百里路到昌吉,五十斤粮扛上还要自带干粮。”马四道:“这都怪玉保,报到的时候孝敬银子一递,又方便又好看。看这闹的什么事儿呢?”玉保一腔的没好气,冷笑道:“就你能!敢情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过了西安,哪一路山神土地跟前不烧香?只剩了二百多两,都送出去,我们喝西北风儿?我给他封了五两的包儿,他打量我们老爷是做大官的,嫌少,是勒脖子讹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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