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众人顿时乱了阵,先一个座次就没法排,论官位,三人之中城门领最小,偏偏最大官的太太是她的奴才。肖路和众人慌乱了一阵子,竟不知该如何斡旋。棠儿妹子说,‘既然他男人官大,她坐上头好了,我回避就是!’说着就要起身。那臬司夫人膝行几步,向众人求告,‘我的主子在,我怎么敢坐?你们坐,我在旁侍候就是……’说着,委屈得双泪齐流。
“于是公推棠儿妹子坐了首座,张秋明家的穿着青衣侍立在侧,如同奴隶,给她送箸斟酒,捧盂递巾伏侍,一时又叫她给众人敬酒。她到底是省台方面大员夫人,通省官员见她男人谁不畏惧礼敬。这般模样‘敬酒’都觉担待不起,连肖路两口子也如坐针毡,瞎张忙,乱应酬。棠儿妹子是个粗疏人,只旁若无人据案大嚼。一席筵下来,大冬天的,人人一身大汗。棠儿妹子欣欣然,糊涂四儿两口惶惶然,张夫人悻悻然,众人则稀里糊涂……为这个过节儿,肖路三次到臬司衙门赔罪,到底得罪了张秋明,实缺也没补上。”
傅恒讲完这故事,乾隆只一笑,说道,“这是个闹剧,棠儿妹子也是过分,但这是规矩,谁也没法子。如今开国已久,功臣贵戚家道中落的有的是,有的成了赶车把式,有的当丧车杠夫。还有在码头上搬运杂物的。奴才们官位大,高车驷马招摇过市,他们心里难受,遇上了,哪有不生气的?上回工部尚书高克己来哭诉,他坐轿过正阳门,碰见先前主子家二公子背麦子,当着上千的人把他呵斥下轿,说:‘二爷背麦子累疲了,给我捏巴捏巴按摩按摩,替二爷把麦子背回府去!’他只好当众给他主子捶背捏腿儿,又觅人背麦子到家……说起来这是祖宗家法,礼应如此。其实朕深恨旗人大爷们不争气。打圣祖起,就留心他们的生计。分地给他们种,他们卖了;扣他们皇粮,他们捣鼓着在朝的爷们到皇帝跟前叫撞天屈,竟成了一大群吃白食的无赖!”说罢又叹。傅恒深知,这其中乾隆有更深的难言之隐:自康熙四十六年开始,朝廷整顿旗务,屡次失败,就为旗务之间介入了政争。各“党”纷纷讨好旗人,拉拢力量,非但没有把旗务弄好,反而画虎类犬,愈来愈糟,愈来愈没法弄,竟成了谁也不敢沾惹的痼疾。傅恒边想,边笑道:“主子别为这事太焦心,这是一锅夹生饭,一时也无良策。旗人靠打仗生发起来的,太平这么久,都成了功臣子弟,聪明点转业了的,仍旧荣华富贵。人穷了,什么下作事做不出来?这种事历朝代都有,刘秀是帝室,以至于卖米;刘备也是帝裔,以至于卖草鞋,将前比后,有什么分别?”
“朕有时静夜深思,也甚恨满人不争气,玩鸟笼子、串茶馆、喂肥狗、栽石榴树——还生怕生的崽儿少了!转思自己也是个满人,有什么法?”乾隆一脸的无可奈何,拍手一摊说道,“上回十六叔老庄亲王爷和十四叔进去给老佛爷请安,朕后去一步,前头已经下了话——太后说有几十家皇族没差使,家里揭不开锅——还不是允禄背后说话?——太后她老人家你们知道,只要有人叫苦,她就急得不得了,见朕就说,朝廷若钱紧,她宁肯节俭些,别叫旗人、皇族受委屈,硬叫下旨给旗人每月添五钱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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