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愣神,就是敌方的兵器透体而过。
在他仰面倒下的时候,看到了对方蕴含着怒火和泪水的双眼,听到了对方与自己差不多口音的怒骂。
对方骂道,狗屁的楚国,烧了他的屋和田。
他闭上双眼时,心想,原来那人是从西边逃难过来的楚人,说不定真的是老乡。
然后他身体剧痛,便没有知觉了。
当冲阵的兵卒倒下时,身体立刻被马蹄战车和其他兵卒的脚碾成了一摊分不清血与骨与肉的烂泥。
项燕也听到了广陵城墙头的楚歌声。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唱歌,居然能跨越厮杀的战阵,传到他的耳中。
项燕看向焦灼的战线逐渐后压,手攥紧了驾驭战车的缰绳。
如果是两军对垒,他一定会带兵冲锋,以个人勇猛提升士气。
但攻城不一样。
守城方已经依托城墙将守城器械都堆满了城门前的这一块地,攻城方只能用人命去堆。
所以他才抓了许多城破后无处可去的青壮,以充当冲阵的消耗。
他带来的精兵都不会折损在第一次冲阵上。
要等这些长江北岸无家可归的楚人死光,把守军消耗得差不多之后,精兵才会上前收割。
他用厚赏和督战的屠刀,压着长江北岸的楚人不断上前厮杀。
朱襄却在墙头用楚歌瞬间瓦解了他的兵。
此人真的没有任何带兵经验?还是说朱襄公身后,还有不显山露水的秦将支招?甚至李牧就在城中,等着自己疲惫之后带领秦兵杀出?
虽然现在战局不利,但项燕没有丝毫的慌乱,很冷静地分析现状。
攻城最初肯定会不利。
孙子曰:“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已经到了不得已攻城这一步,项燕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虽然现在战线被压回,死伤看上去很惨重。但死的都是他已经在心中划定会死的人。
他之后还可以从后方抓人来冲阵,广陵城人数有限,耗不起。
现在他唯一觉得头疼的是,李牧在哪里?秦军在哪里?
项燕知道,秦太子政就在吴郡。长平君是太子政的舅父,也是太子政继位最有力的支持人选。若长平君出事,太子政如断一臂。因此太子政绝对不会允许长平君出事。
长平君还是李牧、廉颇、蔺贽等正在秦国朝堂身居高位的赵系大臣的核心。
虽然长平君看似没有在朝中身居实权高官,但他是秦王外戚,又德高望重,赵系大臣有如今声势,几乎就是他一人造就。甚至这些人就是为了长平君而入秦。
独自领兵在外屯田的李牧绝不可能让朱襄出事。若没有朱襄和秦太子在吴郡督军,秦王怎么可能让李牧这个赵将独自在外领军?
项燕又想到,长平君若出事,赵系大臣实力大损,恐怕原本的楚系外戚又可以在秦国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他手摩挲着腰间长剑。
如果在广陵杀掉长平君,秦国一定会大乱。
项燕生出这个念头之后,立刻惊出了一身汗,将这可怕的念头压下。
他知道,他若杀掉长平君,对楚国肯定是好的,但他和项家恐怕全部都要为长平君陪葬。
“将军,将军!”副将喊了好几声,才让项燕回过神,“督战队砍了十几个人都阻止不了他们溃败,是否收兵换我们上?”
项燕瞥了副将一眼:“收兵,先扎营休息,等天黑后夜袭骚扰。”
他看向广陵城还未停歇的楚歌声:“他们人少,经不起骚扰。”
副将道:“唯!”
他下令鸣金收兵。
当听到楚军鸣金后,城头的楚歌才停下。
陈启甩了甩酸软的膀子,在家仆的帮助下把衣服重新穿好。
他激动道:“楚军退兵了?”
朱襄道:“派人去收拾战场,替换伤员。”
陈启道:“是!”
他不顾胳膊酸软,拔腿往下跑,竟是要亲自去通知。
有年轻士人拦住陈启,自己替陈启去传令。
“好好休息,能睡就睡,他们肯定会夜袭。”朱襄对城头士人道。
蒙恬道:“伯父,你才该去休息。”
自从发现叫“伯父”很好使后,蒙恬就改口了。
等太子在的时候再改回来,蒙恬心想。
朱襄道:“我知道。”
他下城楼,等伤员回来。
城门后的一片民房已经拆除,改成了伤兵营。
朱襄定下了一月的期限,收获的未成熟的稻穗与陈粮磨成粉,蒸成饼,又每日杀鸡鸭猪羊熬汤,兵卒的伙食管够。
朱襄对城中居民说,若是城破,所有人都会死,就不管什么存粮不存粮了;若城守住,他会从吴郡运粮,帮广陵人活到下个丰收。
朱襄公说的话,广陵人坚信不疑。
广陵城的事本与朱襄公无关,朱襄公只是不忍楚国在他眼前屠城,便愿意与广陵人一同守城。他们若连朱襄公都不信,还能信谁?
何况他们见识过朱襄公种田的本事。广陵人本来要迎来一次令人震撼的前所未见的丰收。
说是伤兵营,连消毒的酒都没有。
城中粮食实行配给制,有限供给兵卒,其他包括城中富户都只是勉强果腹。
朱襄就住在城门后的临时指挥部中,他吃的东西和兵卒一样,谁都看得见。
所以广陵城中实在是不可能酿酒,更何况浓缩成高度酒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