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胡子的指挥师单臂抬至半空,潇洒地一挥手中的指挥棒:“年轻人,请放心,这世界上可不存在我们乐团不会演奏的交响曲。”
奥兰多颔首,双手覆上钢琴键:“也献给在场的所有人。”
十根指节匀称的修长手指在黑白键上弹跳,明媚轻婉的音乐一下子流淌出来,一颗一颗属于钢琴的独特音色,在奥兰多的组合下,变得天衣无缝,流畅轻巧……
场上的氛围登时轻快,有人忍不住和同伴跳起舞来。
但是……在侧交响乐团的所有人却面色大变,指挥师也迟迟没有动作,他们都清楚地知道他在弹得是什么。尴尬地放眼台下,几乎所有人都开始起舞,这时候喊停恐怕也没有办法了吧,而且钢琴后面的年轻人还弹得这么好。老年人只好微叹一口气,高扬起细棒,所有的乐器师整装待发,即时跟上钢琴的节奏……
渐渐的,场上的交响乐变慢,变弱,变得非常轻,如同摇篮催眠曲一般,听不出什么起色,惹人昏睡。
阶下所有舞客的步伐也只得慢下来,变成偎依的慢舞,绅士和名媛们靠在一起,轻声私语,打情骂俏……
就在此刻,大家还没反应过来!
钢琴曲突然间变得急促剧烈,乐团也施以最大的音量强奏,爆发出强烈的音效!定音鼓猛烈敲击,小提琴原本柔和的轻奏转换为急拉,响亮的和弦模仿出惊雷的声音!暴动的轰鸣,迅猛的风号,滂沱的海啸,狠狠地击打上所有人的耳膜!
噩梦惊醒一般!一秒前还在虚情假意缠绵,左右逢源恭维的名流们全都被吓了一大跳!
这种粗暴无礼的演奏,让观客们的舞步全部乱了套,男女舞伴不得不松懈彼此的身体,错愕而僵硬地站立在原地。
接下来,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非常古怪。尤其是阿曼克公爵夫人,她的脸色灰白,比误吃到屎还难看。
因为他们多多少少都猜到了台上男人所弹奏的曲目——
海顿的《g大调第九十四交响曲》,后世也称之《惊愕》。
1972年,海顿初演此曲,目的是为了嘲笑那些坐在包厢中的对音乐不懂装懂,而又附庸风雅的贵妇人们。他故意在第二乐章中安详柔和的弱奏之后突然加入一个全乐队合奏的很强的属七和弦。实际演出中,当乐队演奏到那段旋律时,那些贵妇人们果然从睡梦中惊醒,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甚至想逃出剧场,这部交响曲因此而成名,于是后人也就给此曲冠以“惊愕”的标题。
历史再度重演,夏洛特舞会上的所有贵族名门,都不可抗拒地接收到了来自台上那位青年的讽刺。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这些隐藏在光芒之下的黑暗、奢华之下的纸醉金迷、慈善之下的勾心斗角,都被电闪雷鸣般的乐声给强行照亮,所有的攀高结贵和人性丑恶全然暴露,赤|条条的,被完整羞耻地曝晒在太阳下。每一个人的胸腔都跳动不止,心绪都疼痛难捱,像是在被锋利的刀刮磨着,被坚硬的巨石重击着,被强大的山石压抑着。许多人在故作执着和无所谓地倾听演奏,对视彼此。但是他们的心里,早已经惭愧地低下了头。
因为真正的,闪动着光辉的贵族精神,早已被时间,人性,金钱和私欲无情磨灭。那饱含着荣誉、自由、勇气、自律的高贵品质和旧日传奇,不知从何时起,就已被历史的风霜掩埋了彻底。
于今日,于此时,如若不以重锤强击,恐怕再也无迹可寻,再也无人忆起——!
音乐步入第四乐章,强音止息,曲调重回轻快,可能比之前还要快,好像是平民百姓们在轻快的舞蹈,也像是有许多人在咯咯咯的嘲笑……
没有人再随着音乐起舞,太尴尬,太惭愧,他们只期盼着终结舞会,快点散场。
煎熬和折磨终于度过。以最后一个音符收尾,解放众人,奥兰多起身,只对着交响乐团的方向深鞠一躬,而后就快步走下台阶。
他没有对着台下观众行礼,是一种蔑视,甚至无视的体现。
女孩们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仰慕和敬畏,乐团的所有人都起身,指挥师面朝他的背影鞠躬,也许是在回礼,也许是在感谢,也许还有更多。但这些都不重要。今夜,许多人都无法理解这个年轻人为何这么嚣张无畏,但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恐怕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遗忘这场舞会,或者通过这场舞会来反省这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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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兰多一边沿原路返回本来的坐席,一边自觉过滤掉那些投向他的复杂目光。
直至抵达座位。
他第一眼就瞥见了秦珊的那束捧花,但女孩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