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十五杨大老爷总会给大太太杨石氏脸面,留在正院用晚饭。又逢十五,杨家大房齐聚一堂。
杨静渊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情不自禁扫了一眼柳姨娘。
堂上开了两桌,一家人没有用屏风隔开。一桌坐着父亲和两个哥哥,以及三个侄儿。另一桌是杨石氏和两个儿媳带着年幼的孙女。
柳姨娘穿着件银红色的夹袄,白色的裙幅用一条绯红的腰带系着,腰盈盈不足一握。娇嫩中带着妇人的成熟韵味。她梳着坠马髻,眼波流光潋滟。一种柔弱到极致的美丽。
大哥二哥都有妾室,只会向嫂子们请安,不会来嫡母处晚宴。满满一屋子人,只有柳姨娘一个人站着侍侯。
打记事起,初一十五家里人聚在正房用饭,柳姨娘都是站在杨石氏身后的。有她侍侯杨石氏,两位嫂嫂都坐了下来。她才三十来岁,比大嫂还小着两岁,瞧着和二嫂一般年纪。
杨静渊想起了牛五娘的话,心像针扎般难受,头一次觉得站着的柳姨娘份外刺眼。自己坐着,她站着侍侯。她是自己的亲娘啊。他真想掉头离开。
人都到齐了,就等杨静渊来。杨石氏看到他,习惯地扬起笑脸叫他:“三郎快来,就等你了。”
大哥二哥,两位嫂嫂侄儿侄女都到了。杨静渊突然觉得,如果堂上少了娘亲和自己,并不会影响家里的这份热闹。他上前行了礼,挨着二哥坐了。
杨家是商贾人家,也遵循食不语的古训,一顿饭只听见杯碟碗筷的轻响。只有杨石氏那桌,都说隔辈亲,她心疼孙儿孙女,不时吩咐仆妇给他们挟菜添汤。不时能听到柳姨娘柔和的声音:“太太,让婢妾来。”
“太太,秋燥,给您添碗老鸭汤可好?”
“太太,酱肘子您可不能多吃。”
她压低的声音,像长满茸毛的菖蒲,有种令人心痒的悦耳感。然而杨静渊听在耳中,如坐针毡。
终于熬到杨大老爷停了筷,漱了口。杨静渊悄悄递了个眼神过去。
杨大老爷怔了怔。起身负手去了大厅坐着。
这边席面一散,那边也跟着散了席。
散席后照例要陪着父母说会儿话。儿媳们领着孩子坐在下首。柳姨娘再一次站到了石氏身后,侍奉茶水。
杨大老爷瞅了眼杨静渊问道:“去季家提亲的日子定了没有?”
悔字,心情灰暗低沉之意。一个字道尽杨静渊现在的心情。只要他肯,嫡母一定会将季英英娶进杨家。而他坚持不娶,也许季英英会嫁给朱二郎?或者其他不认得的男人。
杨静渊眼里的犹豫尽落在杨石氏眼中。她温言说道:“三郎,你自小娇惯,哪里吃得惯外面的苦。你从来没离开过益州府。儿行千里母担忧……你瞧瞧你姨娘。柳姨娘,别哭啦。”
柳姨娘泪珠成串落下,转过头抹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出门有个好歹,叫她怎么能不担心?
如果不去季家提亲,等到了年底,也许等来的是季英英许给他人的消息。杨静渊埋下了头。
杨石氏叹道:“三郎,你突然不想娶媳妇,又突然提出要出门。难不曾是因为季二娘不肯嫁你?”她看着杨静渊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忍不住笑了:“那季家不过是开了间小染坊的,仗着有几色染色的秘方勉强立足罢了。能嫁进咱们杨家,是她的福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焉能自专。母亲定会如了你的愿。”
“与她无关!”杨静渊抬起头,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不想这么早成亲。这几天我已经收拾好行李,打算明天就走。”他郑重给父母磕了个头道,“恕儿子不肖了。”
他站起身,朝哥嫂团团一揖:“三郎不在家,爹娘靠哥哥嫂嫂照拂,受三郎一礼!”
“三郎!”杨静山站起来扶住了他,看到他眼里的坚决,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杨静渊没有看柳姨娘,他不敢看她落泪的模样。他大步走出了正堂,秋雨绵绵下了起来。
等候在回廊外的香油从肋下抽出油纸伞撑开,悄悄往里看了一眼:“郎君,老爷太太准了?”
杨静渊嗯了声,被迎面的寒风一吹,他心里生出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怆凉。行到一半,他脚步停了下来:“你先回去吧。”。
“郎君,你要去哪儿?”香油不解地问道。
杨静渊头也没回地走进了雨幕中。
香油愣了愣,举着伞追了过去:“郎君,我与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