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老爷牵着康敬业的手,孙姨娘跟在身后,三人下了楼,康老爷仰头叫:“锦言,快下来!”
二楼史氏的房间里,康锦言已经哭得神志不清。就在昨天晚上,史氏吞金自尽,临终前强撑着对女儿说:“我和你们一起逃,怕是牵累了你,锦言,你一定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要活着。”康锦言再也不能相信,她用尽全力去爱护着的母亲,竟用这种方式表达了最后的爱,她跪在母亲床前,看着母亲极其痛苦却坚持的要求,哭着点了点头,史氏挤出一丝笑:“人无信则不立。”
送往医院的途中,史氏断了气。
而火车不等人,今天他们就要走了,连史氏的丧事都来不及亲自办理。只有连夜送去火化场,如今一捧骨灰孤零零寄在火化场。
昨日尚是柔声细语的母亲,只隔一夜便再也不得见。康锦言只觉得天地茫茫万念俱灰。
康老爷见康锦言没有回答,放下康敬业的手,飞快上楼,进房一把拉住康锦言:“火车不等人,锦言,快走。”
康锦言也不反抗,只昏昏沉沉地随着父亲下楼、上汽车,车如疾箭,往火车站飞驰。
火车站却是人海人山。
这趟火车往西南走,有达官贵人,也有贩夫走卒,拼尽了性命也要挤上去,逃难,只要逃到西南,才得以喘息,那边才有重军把守,否则,这里也迟早是荒城火炉,在日本人的脚下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何时便送了性命。
虽然周家派了几个军人来,但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把康家四人送上火车,康锦言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哭喊震天的人们,他们不停地往还没来得及关上的车窗里爬,而车内也已经人叠人,觉得人命犹如蝼蚁,茫茫然如隔了世般。
火车终于艰难地开动,一片人海追着火车跑,跑着跑着终于再也跟不上,只看见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树。
康锦言转过眼,看到父亲、康敬业、孙姨娘都很是狼狈,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这趟火车并没有包厢,走道上满满的都是人,父亲安慰他们:“好了,没事了,我们到了西南就没事了。”又叹息:“早知道早点走,可是路上也不太平,总觉得留在家里兴许更好。唉。”
康锦言垂下眼。
路上的确极不太平,康老爷的话才说了没几个时辰,前面便是大乱,原来是前方火车轨道被炸断了,挤得人上叠人的火车车厢顿时乱成一团,恰好另一条轨道上不知为何停了辆同样的火车,大家纷纷从窗口和车门连跳带蹦地下车,奔向停在另外轨道上的火车。
他们的车窗也被打开,一个接一个的人跳出去,康老爷无奈地抱紧儿子,紧紧盯着这些人,康锦言昨夜一夜未睡,又伤心过度,混混沌沌间只觉得被人用力一推,到了过道里,过道里的人群正疯狂地挤着踩着往车门拥,她身不由己走过几排座位,想抓住椅背,可是被人流裹挟着,人人在叫在吼,在冲在撞,混乱不堪,他们的座位离车门又近,她终于被人流带下了火车。
人群并没有能挤上那辆火车,当那辆火车扬长而去时,身后原来的火车汽笛长鸣,反向启动。
人群哭爹骂娘,散乱着两个方向奔跑叫喊,最后也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两辆火车交错离开。
然后人群开始奔逃,康锦言只犹豫了一下便马上跟着人流走,她清楚,如果不顺着人群走而孤身走散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她沉默着跟上人群,在乌鸦鸦的人群中淹没自己,一步一步地走着。到了这步境地,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她记得答应过母亲,无论如何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能找到她笑起来眼弯弯的未婚夫。
周家比康家早两天走,周默曾要求她跟他一起走,她说不行,她得陪着母亲。周默忧愁担心地说:“锦言,你一定要紧紧跟着伯父,千万不要离开他半步。如果……如果万一,”他咬着唇,“如果万一失散,你记着,要跟着人群,实在没办法了,往失散的地方附近的山村里走,我一定会找到你。”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这已经是最难的事情。
仓促的逃难中本来各人都带了些干粮,她在挤得透不过气的人群中也死死地护住了放在胸口的干粮,却还是被挤掉了大部分,一路上,大家如蝗虫过境,康锦言只能十分节省地吃自己的干粮。
她数着天明天暗,数着过了几天,到最后也实在数不清了,而人群也越来越散了,他们有的自行离去,有的走了别的路,康锦言茫然地跟着最大股的人群走,干粮终于吃光了,她跟大伙儿一起爬到地里胡乱去刨残留的小地瓜、蕃茄藤等各种东西。
她却没有想到,最大股的人群目标也最大,当炮火再次袭来时,大家终于在残肢血腥中四散奔走。
康锦言不停地奔跑,她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吃东西,不记得跑了多久,跌倒了又起来,累了就躲起来歇一阵。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她不会死在日本鬼子的炮火下!她不要!她才十六岁!
连月亮都不见了,路黑得象鬼一样,周围纷乱的脚步声好象都听不见了,康锦言仍然在奔跑,其实已经是极慢地奔跑了,她已经看不见也听不见,最后,一脚踏空,自高高的桥梁上摔了下去,扑鼻而来的唯一的感觉是冰冷,冰冷刺骨,然后窒息,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