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房舍,寒风自门窗缝隙钻入,吹得桌上烛火飘摇闪烁,映得李绩与程咬金面色阴沉明灭,皆是愁眉不展。
即便时至今日,亦很难让人相信陛下已然驾崩这等事实,实在是太过突兀,也太过匪夷所思。李二陛下非是长于深宫、娇生惯养的天子,虽然出身名门,但礼贤下士、事必躬亲,以唐国公次子之身份支持父亲反隋自立,于晋阳起兵,之后更是身先士卒,平灭各路豪杰,定鼎江山。
期间自然也有负伤之时,可谁能想到当年血火战阵之中九死一生尚且无事,如今却在数十万大军簇拥之下龙驭宾天……
除去伤心难过之外,尚有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回到长安之后,如何向李唐皇室、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交待?
皇帝御驾亲征,驾崩于数十万大军之中,你们这些臣子却各个生龙活虎……总归是要有人担起责任,给天下一个交待的。
李绩一手拈着茶杯,面色沉静肃穆,缓缓道:“眼下,最为要紧便是保持局势稳定,回到长安之后,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太子顺利登基。非是吾倾向于东宫,实在是此等情形之下,唯有太子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否则必将天下大乱。待到太子登基,天下平顺,吾将自绝以告罪陛下,死后当以发覆面,残躯葬于昭陵山脚,伏惟谢罪。”
“懋功!三思啊!”
程咬金心中震惊,喊了一声李绩的表字,有些真情流露。
谁都知道,陛下驾崩必然有人要承担罪责,甚至不止一人。事实上,此等弥天大错,甚为副帅的李绩固然罪责难逃,可是军中主将又有谁能置身事外?若将来李绩一宰辅之首的身份一力担之,甚至以死谢罪,便等同于提大家担起了这份罪责。
死倒还是小事,若此事确凿,那么李绩将会蒙受千古骂名,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难翻身!
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李绩倒是平淡得很,将杯中茶水饮尽,茶杯放在桌上,轻声说道:“此事,吾心中已定,汝毋须规劝。只是眼下风波险恶,社稷飘摇,还需汝鼎力相助扶保江山,否则,吾等万死难赎其罪!”
大错已然铸成,多说亦是无益。唯有倾尽全力使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才算是将功折罪。否则一旦由于李二陛下驾崩使得人人皆欲染指皇位,造成天下板荡、烽烟处处,则他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千古罪人。
程咬金面容凝肃,重重颔首,沉声道:“懋功放心,自今日而始,吾定然以你马首是瞻,若有私心,天打雷劈!”
他明白李绩的意思,无论太子也好、甚至魏王晋王也罢,最重要是尽早确定新皇登基,使得其余有资格觊觎皇位者偃旗息鼓。而这,就需要朝中所有力量都尽可能的聚集起来,强势推动新皇登基。
但是他说不好为什么,总觉得李绩的神情之中甚为淡定,似乎一切都在其掌控之中,嘴上说得很严重,实则却有着十足的把握……到底是谁给他的信心?
陛下驾崩,此乃天崩地裂之噩耗,所引发的后果绝不仅仅只是皇位之争。时至今日,江南那些士族也未必对大唐有多少忠心耿耿,只是摄于陛下之威势,大势难逆,这才俯首称臣。一旦陛下驾崩,关中动荡,整个江南都有颠覆之虞。
更别说被大唐打得向西逃遁的突厥人,得闻陛下驾崩、局势动荡,卷土重来几乎是必然之事。
还有西域,陛下驾崩的消息会对军心士气产生无以估量的打击,固然有房俊坐镇,但原本面对大食人的二十万大军便左支右绌、步步后退,一旦军心不稳,可想而知会导致怎样严重的后果……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将因为陛下驾崩的消息传开而爆发,最终形成一股巨大的漩涡,将整个帝国席卷其中。
他李绩就算是天纵之才,又有何信心敢在这样的局势下说上一句“待到平顺天下,当自戕以谢罪”?
擎天保驾、力挽狂澜之后,以一死以谢天下,那叫高风亮节,可以消弭罪责,得到世人宽恕。
风波涌荡、乱战当前却最终一败涂地,被人以罪臣之名明正典刑,那便是罪有应得、乱国之贼……
眼下还在辽东,尚未入大唐国境之内,长安那边怕是已经风起云涌,这数十万大军鞭长莫及。况且就算回到长安,这数十万大军分属不同派系,都有着各自的利益,他李绩莫非以为凭借他的威望,就能够震慑这数十万大军任凭驱策?
若是换了旁人,程咬金会讥讽一句“狂妄自大,不自量力”,可若是李绩,那就不得不深思其中是否有自己目前尚未得知的内幕。李绩此人素来谋定后动,甚至谋定也不动,性情简直沉稳至极点,若无十足之把握,绝无信口开河之时。
能那样想,并且说出那样的话,实在是不符合李绩一贯予人之认知。
所以问题还是那一点:李绩凭什么那么自信,待大军回到长安便能涤荡污秽、拨乱反正?
风雪迎面而来,程咬金揉了揉快要冻僵的脸,心底的疑惑犹如眼前飞舞的雪花一般纷乱无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