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负屃,从来都会这样拌嘴,在太昊殿里,我泡茶,听他们两个争吵。便是那时度日的方式。
没有烦恼,只有悠闲,随意,是这天界的生存法则。
未曾想,不在天界二十年,便已剑拔弩张。
“愚昧老头是怎么和你说的?”我问他。
他耸肩,压低了声线模仿东君低沉的嗓音:“倾我东天之力,直捣你龙窟,管他万年天地精粹。”
东君性情深沉内敛,只有我们这些较为亲近的人才知道,若要他闹,他可以折腾到天翻地覆而毫不在意。旁人还以为他性情温醇。
“究竟是什么事,连你的老巢都赔进去?”
“紫菀,来,你先站起来,看看你为人时的躯壳。”他轻轻将我拉起。
光裸的双足落地那一霎那的微凉,令我不由得吸了一口气。用双足站立的感觉,我一直想念。而这一身正常的皮肤,更是令我想念了二十年。
“来来来,回头,看一看你留给即墨的东西。”他转过我的肩膀,让我得以回头,看见床榻上,承载了我二十年记忆的身体。
惨白色的一切,竟让我升起了一阵熟悉。
那双妖蓝色的眼眸紧紧闭合着,唇边是一抹释然,非哭,非笑。看起来,便像是睡着了一样,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连即墨都称不上了。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即墨东离会在你身边,为什么你会对他格外不同?”
旷日持久的一场大战,伏契九皋几乎都是背水一战,誓要拼个鱼死网破。倾巢而出,两军对垒于都广之野,不知为何,这地方听来,耳熟得很。
我匿在暗处,静观其变。
数十万众陈列,漫山遍谷的兵士,两边都很是压抑,没有人愿意刚开始对峙便赔上全部,小股部队不断往来穿梭,双方的将领一个个败下阵来,一战大半日过去,日头很毒,好在我已不是廖魇,便仍旧处之泰然。
伏契叫阵的人品阶越发高贵,最后出来的,恐怕便是数月之前令即墨奋战三个日夜仍尝败绩的劲敌。我看着那马悠悠从队伍中走出,那人的身形忽觉几分熟悉,像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打眼向即墨看去,他的脸色越发阴沉,在这暴烈的阳光下却让人心生寒冷。
他们两人只是站着,隔了辽远的距离。烈日之下,没有一个人敢擅动一下。
我凝眉望去,即墨的汗水自额头流下,滑过眉角,浸透冷睫。他连眼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看着对面马上那骄傲的男子,忽然说:“晋王,我们也可算是同室操戈了吧?”
晋王,我微微怔愣,是宓澜委身之人。当日鬼方威胁京师,京中权贵皆南逃,晋王亦是如此,未料,他竟能成与即墨匹敌之人。
即墨当初若当真将廖魇迎立为后,与晋王倒确能扯上三分亲缘,如今,却也勉强可算是同室操戈。可是到底,我没有遂了即墨心愿。
“少来亲近,你即墨东离不过乱臣贼子,何人与你同室?!莫废话!”
“晋王性子真急,是担心家中如花美眷么?”
“卑鄙小人,耍此下流无耻手段!”
“我即墨东离学的从来就不是你那些道德文章,战场上也不需要道德文章!兵不厌诈,晋王!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可要好生思量。”
听个中意味,却像是宓澜在即墨手中一样。
他才回来重掌兵权,如今伏契正是风调雨顺,晋王府如何能使人擅闯,更捉出了晋王妃?
虽不知他如何去做这样的事,但这,确是即墨会做的事,战场上,他从来不惮用些手段计谋,虽令人不齿,但确能克敌制胜,常使人无可奈何,无可辩驳。但也好在,他做的再过火也不会殃及百姓,倒也为此稳住了民心。只是如今,眼见着北方天灾不断,南边五谷丰登,民心也跟着骚动起来。
我只能默默祈祷凤凰快些回来。
“本王要了你的命!”晋王一声暴喝,打马冲将过来,身后数万众紧跟而上,各路将军更是分率兵马追随两翼,风烟乍起,脚下竟是一片片的震颤,马蹄碾碎嫩草如滴,一时间,满是肃杀之气。
即墨挥剑相迎,长风疾驰,宛如一支飞矢,直刺心脏。
战鼓,一时间惊天动地。
眼前,便只剩下盔甲的银黑和血液的暗红。
伏契兵力更盛,欲成包抄之势,围堵九皋,然而即墨率军左冲右击,频频打破包围。城头飞箭流矢如雨落下,每每在他身边擦身而过,让人看了惊出一身冷汗。
数次包围不成,伏契力竭,九皋却士气大振,予以还击,眼看战局即将扭转,忽听天上一声惊雷,霎时风云诡谲。
我仰头,睁大了眼睛,知道要发生什么。
战场上,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一声龙啸,声闻五百里,连大地都在颤抖。
一抹霹雳炽热的红,猛然落下,将地面砸出一声巨响。我倒吸一口凉气,几乎忘了隐匿。
一瞬间,腾腾杀气便从伏契直冲向九皋。
我屏住呼吸,广袖之下,拳头攥得死紧。
那杀气,简直是直冲即墨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