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用石膏补上去的坑坑洼洼;
那些用大漆加颜料填塞的缝隙;
那些用颜料补绘的花纹;
那些补喷上去的釉彩……
有些是天然材料,有些是人工材料,有些气息渗透比较容易,有些地方,气息渗透起来异常艰难。
但是,在沈乐心念的指引下,不管是快是慢,是容易还是艰难,总而言之,那种特殊的气息,终于渗透到了瓷盒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沈乐面前,粉白、胭红、黛黑三色当中,又腾起了两种颜色。轻轻薄薄,变幻无方,向沈乐当头罩下,把他拖入了一个绮丽的梦境:
梦境中,妆奁盒的主人,那位佩兰姑娘,已经由十六七岁,眉眼还带着稚气的少女,长成了二十多岁的青年妇人。
她眉宇间的气度更成熟了,行止也更从容了,甚至有了自己的事业:
从女子师范毕业之后,她自然而然,成了学校教师中的一员。
每天早起离家,教导女学生们读书,绘画,弹琴;给她们讲男女平等,讲女性自立自强,讲女性也应该有自己的事业;
日暮时分,丈夫来接她下班,却不回家,而是带着她越走越偏,越走越偏。
终于,把她安置在一间低矮的破房子里,塞给她一包点心,又塞给她一把弹弓,一个哨子:
“佩兰,看到前面那个房子了吗?你在这里等我,如果有巡捕探子过来,你就用弹弓打那个房子的玻璃,我们没反应,你就吹哨子——”
“你们又要聚会了吗?”佩兰双眼亮晶晶的,握紧弹弓,拉开又放松,放松又拉开:
“又要去谈革命的事情了?什么时候能让我一起去?”
“这……”丈夫为难地摇头。年轻男子的脸上,浮现出混合着爱恋、痛苦和焦灼的情感:
“革命是非常艰难、非常危险的事情。佩兰,我不想连累你……”
“可我是你妻子!——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你答应过,和我一直在一起,干什么都和我在一起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永远和你在一起。”丈夫紧张地看了一眼前面的房子,看着一个个不同打扮的男子闪身进去,关上宅门。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拥抱住妻子:
“佩兰,听我说。你的工作也,相当重要非常重要。我们在里面开会,外面的动静不容易听见。我们所有人的安危,全都靠你了!”
年轻的小妻子踌躇再三,终于被说服。她勉强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点心,就握着弹弓靠在窗前,警惕地盯着附近的道路。
天色由明转暗,月轮渐上中天,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身而出,快步走来:
“我回来了!佩兰,辛苦你了……”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一次,两次……许多次。直到佩兰怀了身孕,月份渐大,丈夫才不再带她出去,拜托她望风。
然而,丈夫承担的压力却越来越大。沈乐常常见他望着妻子的背影,连续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把话吞了回去;
看见他半夜起身,凝望着窗纸上摇曳的梅影,静静愁叹;
又看见他凝视着妻子熟睡的眉宇,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渐渐地,他回家越来越少,回家时身上的酒味也越来越重,一言不发,倒头就睡。
沈乐眼睁睁地看着佩兰从关心到担忧,从担忧到哀伤,再从哀伤到愤怒。
终于有一天,丈夫后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一直到佩兰晨起梳洗完毕还没醒过来。
佩兰忍无可忍,奋力端了一盆冷水泼在他头上,把他硬生生泼醒:
“咳、咳咳!你干什么!我差点给你呛死!”
作丈夫的满头满脸都是水,咳了好半天,好容易才喘匀了气。一抹脸,睁开眼睛,就看到妻子满脸泪痕:
“你最近在干什么?你最近到底怎么了!天天喝酒,天天醉醺醺的,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她抱起铜镜,逼到丈夫脸前,让他仔仔细细看个清楚。然后,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摔!
“佩兰!”
丈夫猛然从床上弹起。来不及吵架,甚至来不及捡起地上的铜镜碎片,光着脚跳下地面,先抱住了妻子:
“你别动!别动!当心碎片划伤你!”
“放开我!”佩兰呜呜咽咽,在他怀里不断挣扎。一边哭,一边说,哭得气噎声堵,说得字字扎心: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进步青年,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愿意为中国的未来奉献的人。
可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
靖安!我看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