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公的尸首,被连夜运出宫,一路送到了皇陵里。一个无根的内侍,死后多是随意安葬。杨公公的陵墓却在两个月前就安排好了。就在皇陵的东北角,离庆安帝尚未修好的陵寝极近。能葬在天子陵寝旁,也是死后莫大的殊荣了。冯少君身为义子,亲自为杨公公扶棺。王公公领着数十名内侍,一同紧随其后。人人穿孝服丧,不时哭声阵阵,一副孝子孝孙模样。冯少君此时却哭不出来,该流的眼泪在昨日都流尽了。她神色木然,一路沉默不语,被巨大的难以形容的哀伤浸没。到了隔日夜里,才到皇陵,棺木被安置妥当。冯少君拿起铁锹,铲了第一块土。接下来,自有皇陵里的护卫军动手。待到合上墓,天已经微微亮了。冯少君跪在坟墓前,将黄色的纸放入火盆里。旺盛的火苗贪婪地吞噬着纸钱。王公公面容哀戚地跪下,磕了三个头。其余内侍,也红着眼一一来磕头。“冯公公,咱家得先回宫复命了。”王公公哭了一路,嗓子早就哭哑了:“也请冯公公节哀,别伤了自己的身体。”冯少君终于转头,看了王公公一眼:“多谢王公公来送义父最后一程。”王公公听得心里酸涩难当:“你是杨公公义子,咱家没这个名分,可这些年,也是打从心底将杨公公当做义父的。杨公公走了,咱家岂能不来。”事实上,这几十个内侍,都曾得过杨公公的照拂。此时纷纷跪了一片,个个面容哀戚地磕头作别。冯少君无心说话,只对王公公低语道:“我要留下,为义父守足七日。等过几天,我再回宫复命,觐见皇上。然后,就得再次离京远走了。”王公公一愣,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不在宫里当差,还要去哪儿?”这些日子,他和邵公公一直在暗中商议琢磨,早就想好要退让,以冯三儿为首哪!冯三儿怎么还要走?冯少君看穿了王公公的心思,却未多解释,只淡淡道:“我此次回来,就是为了送义父一程,并无和你们争权夺势之意。你和邵公公安心当差,不必将我当成对手。”王公公有些尴尬,想解释,当着众内侍的面,跪在杨公公的坟墓前,却是不便多言。冯少君转回头,不再出声。王公公暗暗叹了口气,再次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领着一众内侍离去。坟墓前,只留下一个孤单的身影。这一日,天色晦暗,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雨。冯少君没有避让,依旧跪在义父的坟前。人死后本该停灵七日再下葬。据说,人的灵魂死后不散,会在人间逗留七日再归黄泉。可惜杨公公不能在宫中停灵,匆匆运出宫来安葬。她就在这里为义父跪灵七日。蒙蒙细雨,被阵阵轻风吹得歪歪斜斜,吹打在面颊上,阵阵凉意。雨水混合着泪水,慢慢滑落。跪灵守孝最是熬人。七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冯少君白日跪在坟前,晚上回屋子睡几个时辰。每天吃的是冷食。七天时间下来,冯少君熬得瘦了一圈。整整七日,也足以令冯少君寄托所有的忧伤哀思。这一日,冯少君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头,低声说道:“义父,三儿要走了。以后每年义父的忌日,三儿会遥遥给义父磕头烧纸。希望义父在九泉之下安息。”最后看了一眼杨公公的坟墓,一声幽长的叹息,飘散在空中。……用了一日时间,冯少君才回到京城。她没急着进宫,先去了自己的私宅里,沐浴换衣后,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时外面天色大亮。一问宅子里的下属,原来她睡足了半天一夜。冯少君饥肠辘辘,吃了一大碗热汤面,填饱了肚子,身体里也有了力气。冯少君对着铜镜收拾妥当,再次出了私宅,直奔皇宫。她曾答应过义父,丧事结束后,要进宫觐见天子,当面拜别。这是义父最后一桩心愿,她既是应了,就要做到。到了宫门外,还没等她叫门,宫门就开了。一个内侍迎了出来,先拱手行了一礼:“自昨日起,皇上就打发小的在这里等候冯公公了。”如此,也少了口舌麻烦。冯少君略一点头,随着内侍进了宫门,一路去了太和殿。这个内侍,是王公公心腹,也是送杨公公下葬的人之一。他低声叹道:“杨公公一走,皇上竟病了一场。朝中诸事,都是太子殿下在撑着。直至昨日,皇上才痊愈。”冯少君没心情说话。内侍继续低语道:“皇上心情不佳,待会儿进了太和殿,冯公公可得小心应对。”冯少君点了点头,算是领了内侍的好意。一路畅通无阻,没有等候,就见到了庆安帝。冯少君进殿后,先躬身行礼:“奴才冯三儿,见过皇上。”庆安帝目光掠过冯少君瘦削的身形,心里涌起难言的哀伤:“免礼,平身。”然后吩咐王公公等人都退下。诺大的太和殿里,很快只剩庆安帝和冯少君两人。自从冯少君归京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独处。倒也没觉得尴尬,只是,一时无人打破沉默。两人各自默默想着同一个人。从对杨公公的情谊来说,这世间也只有他们两人最哀伤难过了。“你给杨景和跪灵守孝七日。”良久,庆安帝张口打破了沉默:“杨景和地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他没看错人。当年收你做义子,是他此生最明智的决定。”冯少君目中闪过浓烈的哀伤,声音已然平静:“能送义父最后一程,也不枉我回京一趟。我今日进宫,是向皇上辞别。这也是义父最后的心愿。”庆安帝看着冯少君,缓缓道:“如果不是因为杨景和嘱咐,你是不是不会再进宫来见朕了?”冯少君抬眼,不避不让,坦然回视:“是。”庆安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