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果然正在发难。
花吟婉连门都没进去,跪侯在鹅卵石的小路上,两个婆子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盯着,嗑出来的果皮直往花吟婉的脸上啐。
傅蓉微心里给张氏记了一笔,她身居高位久了,惯常爱搞株连那一套,顺便给蓉珍,蓉琅和她那亲爹都记上了一笔。
傅蓉微在远处停了一步,闭眼抬手,摸出一把泪水涟涟的表情,几步上前重重地跪在花吟婉身侧,扬声道:“母亲,都是女儿的错。是女儿失了分寸,不该向父亲讨这讨那。母亲应当责我。”
说罢,不等里面有动静,她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嘴巴。
雅音堂的张氏顿时坐不住了,提衣迈出门槛,喝问道:“死丫头你这是在做什么?!”
珠贝阁的人在外面等着,今日既然是主君发话,她说什么也拦不住,最多难为几句。
可一旦家里姑娘脸上带着巴掌印出门,她堂堂侯夫人还要不要名声了,落个苛待庶女不能容忍的帽子,馠都贵人圈里她还怎么混下去?
方才她瞧着花吟婉那张脸,恨毒了也强忍着掌掴的冲动,在见不得人的背上甩了两柳枝作罢。
谁料傅蓉微一到便把她架了上去。
张氏往门前一站。
傅蓉微虽然跪着,但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抬起来,眸子里看似空空如也,却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张氏原本要骂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最终狠狠道:“贱蹄子——姨娘养的玩意儿拿不上台面,滚!”
傅蓉微一撩裙摆,搀了花吟婉便退下。
花吟婉摸着她泛红的脸,急道:“你这是作甚,你好好一个姑娘家,脸面都不要了?”
傅蓉微一点也不见羞赧,难堪,自如道:“姨娘,我们何来的脸面?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站在人前就有脸面了?”
花吟婉一怔。
傅蓉微察觉自己的语气重了,又软下几分,道:“姨娘别气,是我冒失了。”
花吟婉叹气:“你是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傅蓉微今日脸上挂个巴掌印,看似吃了亏,其实张氏栽得跟头更狠。
傅蓉微在宫里惯用的手段便是将人高高架起,再眼睁睁瞧着她们自己摔下。
张氏不是投鼠忌器,不敢做绝么?
傅蓉微帮她一把。
至于脸面……
当不了饭吃,值不了钱花。
世人都说人的脸面是自己挣得,傅蓉微不屑一顾。
街头讨饭的乞丐端着脸面吃不饱,宫里争宠的女人端着脸面要受冷待。
现在撕下的脸面不算什么,等有朝一日站上高处了,自有人跪捧着你曾经撇下的脸面,匍匐在跟前求着你垂怜、饶恕。
傅蓉微看透了。
花吟婉硬是回云兰苑找了一顶帷帽,逼着傅蓉微戴着,挡住脸。
傅蓉微扶着帷帽从角门出府,珠贝阁的人见怪不怪,礼数周全地扶她们上登车,辘辘地往珠贝阁行去。
花吟婉觉得女儿病了一场,再醒来有哪里变了,却有不觉得突兀,仿佛本应如此,但娘俩都感觉到,有一层窗户纸隔在了两人中间,时隐时现,彰显着无缘无故忽然出现的疏离。
傅蓉微借着帷帽躲避花吟婉打量的目光。
一路上很是沉默的到了珠贝阁。
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两位美妇直接引她们到了阁楼。
傅蓉微摘下帷帽,入眼便是錾金翠玉,满目琳琅。
花吟婉出了门便不肯轻易开口了,她自知见识少,不愿落笑话于人前。珠贝阁让她先挑,她便拾了两支合身份的素净簪子,转而推着傅蓉微去选几只鲜艳的花。
傅蓉微知晓分寸,不曾贪揽,精心挑选了一副对簪,银制的款式素净,镶嵌的珍珠饱满莹润,也合她的身份。
珠贝阁的人见她们客气,平阳侯甩下的银钱还剩一大半,便替她们主张,选了一对粉青的玉镯,赠给傅蓉微。
傅蓉微往手上戴了一只,立于窗前,对着光打量。
镯子的成色不唬人。
晨间的光熹微柔和,衬得那镯子也透着一股婉约,质地细腻如脂粉。
傅蓉微的皓腕似雪,平日里素净着,不觉有何出色之处,镯子一戴,人养玉,玉养人,那股子娇娜劲儿便出来了。
珠贝阁窗下马蹄声哒哒地跑过。
傅蓉微没在意,只余光瞥见是一匹通体雪白无一根杂色的骏马。
可过了不一会儿,马蹄声哒哒的又回来了,正停在珠贝阁的窗下。
傅蓉微把注意力从镯子上移开,往窗下望。
少年的白袍和马的毛色几乎融在了一起。
姜煦抬头看她。
傅蓉微在那一刻,心里产生了巨大的不解——
为什么他们总是站得高下有别?
寥寥数次见面都是如此。
像是命定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