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客也笑道:“可不是,有好年景,”她就伸手在熏笼上不徐不缓的烤了烤。那炭烧得匀,满室生馨,“也有坏年景。”
她语调平缓含笑,杨珮竟就羞恼起来,“什么人就配用什么东西,也是没办法的事!”
阿客淡淡道:“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人配,什么人不配,我却有不同的想法。”她再瞧了杨珮一眼,也不跟她相争,只文秀的笑起来,“便不耽误修仪出门了,这就告辞。”
外间的雪越发的大了,扯絮子一般纷纷而落。
阿客抬手去接那雪团,看它慢慢的化在手心里。便上了曲桥,大步往沉碧亭去了。
天地苍茫,这禁城里一草一木一亭一阁都被白雪覆盖了。只太液池碧绿如玉,烟蒸雾蒙。
步辇自麒麟殿过,忽在这大雪之中听见飘渺的琴音迢渡而来。那琴音低缓着,似有若无。不经意可闻,细索时却又消失不见。苏秉正一时竟以为自己悠然入梦。可他分明听见了,那是一曲《梅花落》。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1
他忽又记起那年大雪,早梅初绽。阿客披衣起身,满头青丝垂落。瘦弱得就像一朵秋花,寒风可折。却还是伸手推开了雕窗。外间雪光映着明月,恍作一片晨光,只瞧见天色黛黑,才知是被骗过了。
他怕她被寒风侵着,便抱了被子将她裹住,从后面抱紧。她久久立在窗前,寂静无声。
后来她便跟他说,“……黎哥儿,我怕是不好了。”
那个时候他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已不记得了。
恨她?不可能不恨吧。明明就已经嫁给她了,可还要喜欢上旁人。怎么能这么不守规矩啊!喜欢他就好了。他那么急着长大,终于长大,却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要怎么才能恨起来?他从记事起就只有她,喜欢了那么多年都是她。
寒梅最堪恨,长做去年花。
那一年冬至他们圆房。少年初尝情_欲滋味,又是自己喜欢到骨子里的人,便难加节制——也或许是一种报复心。他总是想在床笫间令她沉沦,明明向往两情相悦,最后还是强迫了她。
阿客很顺从,她不曾反抗过。她一直都努力的接受他。可那抗拒是从心底滋生出来的。
她只是抑郁,不断的从噩梦里醒来。吃不下东西去。
她醒着的时候只是说,“黎哥儿,我怕是不好了。”可她惊梦的时候说得更多。她越是虚弱,神志便常混沌起来,那些心里话也就说出口了。每一句苏秉正都听着——她就只是不能将他当丈夫来爱慕,这婚姻常令她感到罪恶和羞耻。她悔恨自己没能救下那个人,令苏秉正手上沾了他的血。
他用尽了所有办法,只是想令她好起来。直到最后才终于肯承认,一切的症结在于他的执念。
只有他肯放手,她才可能放下心头重负,渐渐好起来。
他不能不认命。
他领着周明艳到阿客床前,说“阿姊,她是周娘”。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放弃了奢望。只要她好好的活在她身边,就够了。
苏秉正叫停了步辇。
四面飞白,雪树银花,琼台玉砌,只太液池水幽碧。水中沉碧亭孤岛独立,像是一滴浓墨将融。
苏秉正望着沉碧亭,亭中有人奏琴。过于遥远了,看不真切,如那琴声一般,似梦似幻。
他确实很久都不曾听阿客弹琴了——自从那天夜里她对着窗外雪中一树早梅,说,“黎哥儿,我怕是不好了。”
他知道那天她翻看那些年里积攒的手稿,从中追忆当年一点一滴。可最后的最后,也只叹“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是啊,她终究为何要凌寒绽放,不待春来?他也愿她不做那一枝早秀之花,他已恨君生我未生。
他去时她正在弹梅花落,那笛曲被谁移植到琴上,于幽叹中平添一份淡然。可终究已是落梅之相,无可挽回了。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苏秉正站在曲桥上,望着阿客,阿客也望着他。
一曲终了。风自水上过,卷进了一蓬雪花,化在她乌发之间。无风时水上却比6上温暖,有风时却阴寒更甚。她一瑟缩,抬手裹了裹披风。黑润的眼睛垂下来,衬着白玉似的面色,便显得楚楚可怜。
然而面容上还带着她固有的沉静自持。
苏秉正只是控制不住脚步,已然向亭中走去。
阿客屈膝向他行礼,他先瞧见她的手,那白纤十指已冻得通红。他抬手解去披风,裹在了她身上。又将她的手握住了。那手跟冰似的,他暖不过来,就贴在胸口上。
可他居然没什么想要问她的,“回去吧。”就只说。
阿客抿了抿嘴唇,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却垂着头说不出话,最后也只轻轻的亲吻了他的指尖。
望着她无措等待的模样,苏秉正的心口竟隐隐疼了起来。
她屈服了。只是这么简单的答案而已。他想,究竟有什么好心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到计划中的进展……感觉自己越想加快进度,就越是拖沓起来……
熬不住了,明天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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