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北宋至今已经一百六十余年,其他朝代到这时,多少是有点危机在的,当然也有晋朝这种不争气的王朝压根没坚持到这时候——再回头看看我大宋,稳固得很啊!
起义是有的,可都被镇压了;土地兼并也是有的,可大地主多半也在朝堂做官;军队战斗力是菜的,可胜在稳定不造反啊!这要叫士大夫们站在皇帝身后,跟着居高临下地看一看,那感觉大宋国祚真是万年绵长!
再看看金人——金人怎么了?不就是一个更新迭代的辽吗?难道他们没和辽国憋憋屈屈地友好邦交一百余年吗?靠着岁币,他们不是也拖死了北方的巨人吗?再来一次不就完事了?
退一万步说!就说那些金人真的兵临城下!
我汴京城的城墙何等高厚!十几米宽,十几米长!里面又有层层瓮城,金人拿头来打!
他们站在这个盛极的时代,哪怕是士大夫群体里最有警惕心的人也不愿意承认,北宋是有可能亡国的。
对他们而言,这是多么伟大的王朝,它合该国祚万年。
“帝姬若是心有忧惧,”宇文时中叹了口气,“不如清修之余,出观看一看民生。”
“我确有此意,”她说,“所以才想四处探访俊杰。”
话题完美地扣了回来,但宇文老师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
他已经明白帝姬想要什么了,问题在于,他要不要帮她一把。
这个问题还可以往下深挖:她这些想法,是自己想到的,还是神霄派的道士教的,或者是康王赵构的想法,只不过九哥藏得好,只让帝姬表现出了一点儿呢?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有特殊身份作庇护,因此除非胡闹出四川,否则官家是不会对这个天高地远的“仙果”有什么表态的。
但他还是必须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帝姬欲寻俊杰,”他问道,“是为君父分忧,还是为护己身安危?”
他问她,目光是温和的,但也是严肃的。
而她坐在他的上首处,听了这句话,浑身却像是紧绷了起来。
就像军营里听到号角声的战士,抓起自己的矛和盾,随时准备战斗时的紧绷。
她的目光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未至兴元府时,已有四万亩田地上的百姓因我而失衣食,”她说,“我受万民供养。”
宇文时中沉默了许久,起身冲她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什么东西?”她迷惑地伸出手去,想拿起案上的那本册子,季兰和佩兰就一起拼命皱眉。
“这东西不当给帝姬看,”她们说,“宇文先生此举更荒唐了!”
她赶紧就抓起来了,仔细一看,吃了一惊。
这是一本被刺配到利州路的犯官名册,论理确实是不该给她看的,一来配军归人家军队系统调配,二来配军身份低贱,她这灵应宫是官家建给自己女儿清修的神圣场所,别说南郑城兴元府,就是整个利州路的官员想进灵应宫都要看帝姬脸色,所谓“贼配军”断然是不配踏足一步的。
但文官们目前只会和她保持距离,宇文老师这么暗示,她受官家庇护是把双刃剑,士大夫不会同一个官家的吉祥物认真打交道——哪怕是不曾出仕的书生,只要他对自己能力有信心,他也不会走这条路。
然而宇文时中也是文官士大夫中的一员,他何以会用这种暗度陈仓的方式来帮她呢?
帝姬摸摸鼻子,觉得这次鼻子上是没有灰的。
贼配军分很多种,想看出名堂是需要费点功夫的,比如说她发现这群贼配军中,居然有几个是淮西北过来的。
官吏被刺配已经是很少见的事,一口气出现四个淮西北的犯官就更奇怪了。
虽然大家都号称西北,但兴元府在大宋的西边,而“淮西北”是指淮河西北,这就很古怪,大宋很优容文官,为什么这边的犯官就多些呢?
她拿着这本名册去寻曹福,老太监正晒着太阳睡午觉,被她抖搂起来就有点不高兴。
“这个么,”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杨提举在时,曾于淮左立威啊。”
“杨提举是谁?”
“杨戬杨公是也,先于汝州立‘稻田务’,而后去了淮左,”曹福耷拉着脑袋,“帝姬满腹的筹谋,怎么连杨戬、杜功才这些事也不知啊?”
她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这段话翻译一下就是:当初替宋徽宗捞钱的是杨戬,胥吏杜功才给她进言在淮西北大搞土地国有化,国有化后再让百姓花高价去租,民怨自然沸腾,地方官也炸裂了。
然后杨戬就出手了,仅确山县就杖死良民千人——要说这事做得天理不容,可官家就是天理!官家给杨戬一路封赏,最后这位大宦官咽气了还追封一个太师 吴国公!就问你还敢不敢质问天理了!
至于那些炸裂的地方官,就看后台硬不硬,硬的尚可迁可贬可回家种田,不硬但脖子硬的就被寻了错处刺配当那只儆猴的鸡了。
现在兴元府就有这么几只,寒门出身,倒霉透顶,学识如何不知道,但脾气死倔是一定的,八成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但老师的意思很明显了:你挑剔,那你试试挑战这一款吧。
“我以为爹爹送我过来,只送了德音族姬给我,”她沉思,“原来他到底是好心的,还送了我这个。”
“他们是配军,”曹福提醒道,“按律令行事,不当来此。”
她点点头,“若按律令行事,他们的确是不当来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