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阳子和冲虚子那边一定要盯紧,探索龙宫之事,还要这两派顶上!”“是!”对于龙王三番两次托梦,陶世恩也并非一点怀疑都没有,但相比起朝天宫和神乐观不敢贸然离去,天师出于正一道,嘉靖宠信陶仲文,他们就有资格将两派当成冲锋陷阵的炮灰。想着原本地位尊崇的皇家道观,只能在自己的命令下唯唯诺诺,那性格刚烈的昙阳子最终也不得不屈从,陶世恩就有一股陶醉感。他还只是小天师,尚且不是道门魁首,父亲陶仲文若是亲至,又是何等威风?“等此次龙王复苏,立下大功,到时候各宗莫敢不从之人,就是我了,哈哈!”“弟弟在这里做什么美梦呢?”正在畅想美好的明天,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传来。陶世恩转过身,看到陶隐的脸,苦色瞬间涌上眉间,但再打量了一下,又隐隐露出一抹冷笑:“哥哥来了,《神霄法箓》练得如何了?”陶隐露出赞叹:“其内通仙大道,法咒道诀,旁门左术,无所不包,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弟弟先是割爱灵鹤,又奉神霄真传,为兄有些愧不敢当啊!”灵鹤被赤炼骑走了,陶世恩乐得眼不见心不烦,反正那鹤儿再没心,只要“锁灵环”在,就休想真的跟人跑掉,但听到对方再度提及,依旧气得直咬牙:“都是自家兄弟,我的不就是你的,区区真传又算得了什么呢?”真传不是那么好练的,他从小在陶仲文的看护下,打内丹基础,直到十二岁后,才开始正式接触外法,陶隐这私生子半妖半人,法力驳杂,一上来就修炼《神霄法箓》,简直是自寻死路。等着对方疯魔发狂,引来劫数,他一定要好好现身观看,将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和耻辱,十倍奉还!看着陶世恩带着期待的笑容,陶隐同样露出期待的笑容,然后道出此行的目的:“李道医那边有动静了,他去了神乐观的宝船上。”陶世恩立刻严肃起来:“他要做什么?”“开炉炼丹!”……“此番炼丹,是为了医治龙王做准备么?”当消息传出,锦衣卫的高层很快从明军水师那边赶了过来。这段时间,他们可谓两头跑,既要顾及凡俗的明军士兵,完成监督职责,又要满足道门修士的需要,促成神道复苏的功成。不过此刻登上船只的一行人,步伐倒也澹定,只因为首是一位文士模样的男子,温文尔雅,风流倜傥,若非左右是朱四和朱十二小心陪同,眼中带着敬意,简直像是进京赶考的才子。此人正是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二的朱仲,取的是兄弟排行“伯仲叔季”里的“仲”字,乃是锦衣卫里智囊一般的人物,人送外号智多星。东海之事干系重大,陆炳有意亲自前来,却是嘉靖不愿让这位奶兄弟担责,只是派出十三太保,而智多星二哥一至,众兄弟立刻就有了主心骨。听了朱十二的询问,朱仲就轻轻点了一句:“不可期望过高。”朱十二立刻明白,自己说差了话,赶忙话锋一转:“是啊,李先生治好了杭州土地,已是大功一件,总不能把医治神佛的重担都压在他的肩上,此次炼丹,只是炼丹,以备不时之需。”朱四皱眉:“炼丹终究还是道门擅长,就怕那位小天师借题发挥,要让李先生下不了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道医短短时日,所作所为传遍东南,震动京师,自要面临压力。”朱仲澹澹地道:“不偏不倚,监察实情,才是我等谨守的本分,两位弟弟不能忘却。”锦衣卫的十三太保向来分布各地,来到东南足足三位,已经过多,毕竟在这样的大事上,军事由李天宠全权指挥,神道由陶世恩一力推行,他们只是监督者,事后向嘉靖禀告来龙去脉,明确功劳和责任。但只要是人,就不可能绝对客观,总有喜好偏向,朱四想到此生有机会真正号令六丁六甲,至今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抽上一抽,更别提原本要被张经李天宠之事拖累,如今反倒立下功勋的朱十二。朱仲正是看出他们偏向过于明显,才会出言提醒。他深知嘉靖的多疑猜忌,对于陆炳这般信任,交托大权,除了从小培养出来的情谊,两次救驾的功劳外,还有一点就是,陆炳执掌的锦衣卫全心全意向着皇权,是真正的天子耳目。完全没有私心不可能,但要将私心也让那位万岁也能看得到,才是圣恩卷隆的保证,所以在嘉靖还没有对李时珍这位道医,表示出明确态度之前,锦衣卫怎能先一步偏向?在二哥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声音下,朱四和朱十二暗暗叹息,只能齐齐应声:“是!”三位锦衣卫的实权人物说话之际,四周的船只都朝着这边靠了过来。连一向在中间行驶,突出领袖地位的太一宝船都慢下,十数道身影驾风飞至,为首的正是陶世恩、玉玑子等一众正一道领袖,陶隐也跟在后面。冲虚子和昙阳子出现,脸色冷澹地迎上,朱仲也带着朱四和朱十二来到边上。众人见礼后,陶世恩皮笑肉不笑地道:“医师擅汤剂,也有炼制丹药的本事,这位李医师一向有惊人之举,此时开炉,想必是要炼制惊天动地的灵丹妙药了,我等十分期待!”故意提高的声音传入,里面毫无反应,陶世恩拂尘一摆,要往船舱内走:“此处虽是神乐观的宝船,我等身为同道,旁观的资格总有的吧?”昙阳子板着脸:“进来便是!”相比起太一道的高调,神乐观的宝船其实也毫不逊色,众人入了正堂,发现此处也是小型的福地灵区,异常宽敞,已然变成一座临时的丹房,一位道袍男子站在炉子前,正在炼丹,罗万象和龚可佩立于左右护法。“此人就是李时珍?”虽然早早如雷贯耳,更是时刻关注,但面对面,陶世恩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此刻看着对方丰姿神秀的侧脸,陶世恩不得不承认:“如此气度,确实不凡,怪不得敢来染指我陶氏的天师之位!”嫉妒地看了好几眼后,再转向丹炉,发现没有道童,一种种药草被其亲自抛入炉中,手法变幻,犹如行云流水一般。“这些药草挺眼熟啊!”看着看着,陶世恩的眉头一皱。此前在杭州时,陶隐狠狠敲了他一笔,长长的药草清单,用几大车才拉走。不过后来出现了更悲伤的事情,这种敲诈抛之脑后,现在看到,才又痛了起来。当然,药材的量固然大,并非独一无二,陶世恩只是觉得成分挺像,倒不觉得就是同一批……“这手法也挺眼熟啊!”但看着看着,陶世恩的眉头又是一拧。对方的炼丹手法,让他隐隐觉得有一丝熟悉之感,有种神霄派的风格。可仔细再看,又与自己所知的法咒完全不一样,想要污蔑对方偷学,似乎都不会有人相信。“连丹气都没有,这丹药谁敢服用呢?”正在挑毛病,玉玑子轻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得到这位提醒,陶世恩鼻子轻嗅,果然除了药材的气味外,丝毫丹气都没有外溢,顿时轻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连炼丹学徒都不会犯的错误,李医师居然不懂?”别说他们,就连锦衣卫的朱仲见了,眼中都透出不解。丹药要丹气外泄,判断品质,几乎是常识,甚至不等丹药出炉,只要嗅到丹气,就能判断出品相药效如何,才是炼丹术有成的体现,一丝一毫气味都没有的丹药,谁敢服用呢?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不需要担心服用者的问题。因为这位道医修长的五指一拉,一粒粒圆润无暇的丹药从炉中飞出,然后窗户打开,直接投入海中。这一操作看呆了所有人:“为何如此?”丹药何其珍贵,就算是废丹都有利用价值,哪有直接丢弃的道理?堂内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沉凝,但第二炉丹药很快开启,众人毕竟是有地位身份的,都能沉得住气,再度旁观。可当又一炉毫无丹气的丹药出炉,再被丢出窗外时,旁观者彻底忍不住了。陶世恩知道这个时候由旁人嘲讽,更符合自己的地位,但实在没忍住,直接讥讽道:“李医师大张旗鼓地炼丹,却将丹药投入大海,莫不是连整个东海都病了,要阁下医治?”“呵!”此言引得堂内一片轻笑声,尤其是正一道各宗派,简直笑嘻了。区区一个医师,跟他们这些道士相比,本来就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碰巧治好了土地神又如何,终究是要靠真才实……“师父,快去看外面!”正在这时,罗万象和龚可佩去往外面,快步回归,来到冲虚子和昙阳子身边兴奋地禀告。“哇!”“第一次见得这般景象……好美啊!”很快,朝天宫和神乐观的一众道士纷纷奔出,惊叹的声音不断传来。陶世恩心头涌起不安,脚下却未动,只是竖起耳朵聆听,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还是陶隐体贴,先是出去看了看,转回来低语道:“弟弟啊,你一语中的,沉寂的东海居然真的被医治了!”这话让陶世恩身体一颤,再也顾不上其他,与玉玑子等人一起走出堂内。刚刚踏足甲板,众人的目光就凝注。因为海面沸腾起来,无数鱼类争先恐后地跃出,划出一道道弧线,鳞片在阳光的折射下泛出五颜六色的光辉,壮丽而震撼。这些倒也罢了,关键的是,他们很快看到许多鱼类化形出四肢,如人类般直立而起,踏在波涛上面,朝着这边进行跪拜。“为什么要拜我们呢?”陶世恩下意识地开口,然后就见不少看向自己的鱼类眼神变了。尤其是一只巨型螃蟹,化作双臂的钳子对准过来,流露出凶悍的光泽,往旁边不断摆动,让他滚到边上去,别阻碍视线。谁拜你了?自作多情!“虾兵蟹将……东海水族……”陶世恩喃喃低语,终于确定,这就是父亲曾经跟他描述过海洋里的种族。他突然转头,看向堂内。就见那道长身玉立的背影,已经不慌不忙地开始炼制第三炉丹药,再也沉不住气,尖叫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区区几粒丹药,怎么可能让这些普通的鱼类,变成有灵性的水族?”凡俗的鱼虾,即便喂了丹药,顶多变大变肥,肉质愈发鲜美,让老饕大饱口福,绝不可能诞生灵智。唯有传说中的仙佛胜地,养在山门里的灵种,得仙气佛光沾染,久而久之才能生出灵慧,池塘里一条鲤鱼,都能外出成妖,凶威赫赫。可惜他不知道,炉内的丹药,名为“唤灵丹”,是李彦从杭州时期就产生的灵感,近来尝试了数次才成型,最适合这个时刻的丹药。顾名思义,唤灵是唤醒灵性,而非激发灵性。如果原本的东海,就是凡俗的海洋,此丹并无作用,唯有在天地异变,龙王沉寂,四海无主的时候,药性融入海水中,原本有灵性的水族才会被唤醒,重新聚集起来。东海沉寂,我来医治!东海无主,我便暂代!当然,真正的龙宫里面,还有海量的武器甲胃,武装这些水族,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统治辽阔的海洋。现在这些所谓的虾兵蟹将,化形的特征都不完全,连杂牌军都够不上,数目更是完全没法比。所幸办到一件事足够了。当三炉唤灵丹投入大海,附近的海洋沸腾已经到达顶峰,李彦大袖飘飘,来到船头,所有水族俯首,聆听其命:“去真正的龙宫!”“卡察卡察——!”“噗波噗波——!”“奔波奔波——!”水族还不太会说话,各种回应汇聚成浩大的声浪,然后齐齐翻身没入海水中。顿时间,众人就感到船体一震,倏然加速,如一根离弦之箭,朝前飞速行驶。不仅是这艘,所有道门的宝船都在水族的带动下飞驰,如果是凡间的船体,肯定被折腾得散架。但船上某些人的心,也快散架了。锦衣卫中的朱四就敏锐地看了过来:“小天师话说得太满,恐怕受不住打击……”“冷静!千万不能失态!千万不能失态!”陶世恩脚下移动,强忍住身体的哆嗦,准备回去后再发怒,不料陶隐的声音好死不死地从耳边传来:“弟弟,这似乎不是昨夜龙王托梦的方向吧?这下子主动权都被李时珍给抢走了啊!”陶世恩朝外看了看,多日紧绷的弦啪的一下断掉,脖子一梗,往后一仰。失去意识之前,就听得那夺其所爱的私生子,兴高采烈的声音回荡:“不好啦……小天师气晕过去了!小天师气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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