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瑛认真听了一会儿,眼神愈加黯淡,只说了一句:“可惜不是体外出血。”
霍七郎遗憾地说:“是内伤?那就有些麻烦了。”
她心道:吕庆光煎药这么随意,原来是因为没有固定的配方,他参照这泥土中的气味反复尝试,只为了对照吻合,找出泥土中的药方。
那又是谁会把汤药跟泥巴搅合在一起?他为什么将这一袋泥土当做宝物一样收藏起来?
霍七郎又提出几种外伤导致内出血的情况,但李元瑛却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没有接话。他眼神忧郁,透着无数次尝试却只有失败的疲惫,挥手叫她拿走药釜。
更深露重,香漏已至亥时,又到了该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刻了。李元瑛想脱下外袍,却解不开玉带的带扣。
自重病以来,他的指尖逐渐变得麻木,难以做出精细的动作,甚至握笔写字都会变形。他不禁心灰意冷地想,自己还能坚持到宝珠到来的时候吗?
反复尝试了几次都不成,他只能发号施令:“你来帮我更衣。”
霍七郎听到这话,顿时兴奋起来,抽出巾帕擦了擦手,将腰间横刀带鞘抽了出来,靠在案几上。
在这夜深人静之际,李元瑛隔着屏风,看见她缓缓抽刀的剪影,不知怎得,突然感到一莫名的寒意,本能觉得叫她来帮忙并非明智之举,立刻悬崖勒马,再三努力,终于及时把带扣扯开了,旋即喝止道:“不用了!”
霍七郎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带着惋惜的语气问:“大王不需要服侍了?”
李元瑛已经将锦帐合拢,严严实实把自己的身影遮住了。
帐外传来响亮地一声“啧”。
李元瑛心中泛起一丝不解,本来心腹们将她安置在侍卫长屋之中,自己还略觉不妥,但近日据袁少伯的观察,新来的人已经迅速融入宿卫队,她对行伍纪律和生活十分熟悉,似乎是当过兵的人。不仅如此,还与追随他多年的死士们兄弟相称,混得如鱼得水。
虽有易容术能够改头换面,颠倒乾坤,她却无意女扮男装,甚至脸上的疤都不屑于遮盖。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向这世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是一种他难以想象的自由。
不知是否江湖人士都这般特立独行,她虽然经常说些荒唐怪话,偶尔散发出的侵略性,却比许多野心勃勃的武将还强烈。那么,要以驾驭武将的手段啖以重利吗?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需要继续推进的计划,身安而后道隆,如今最拖累的就是这具躯体……
更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过,意识已然疲倦至极,思绪支离破碎,就是不肯让他安歇。
被锦帐包围的床榻仿佛一叶孤舟,将他放逐在无边无际的太虚之中,仅有大殿屋顶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鸦鸣打破夜的寂静,证明这依然是人间。
霍七郎躺在脚榻上陪伴,知道他睡不着,出声问:“需要我上去把乌鸦赶走吗?”
李元瑛闷闷地道:“不用。它们是不拿薪俸的卫士,假如有人在房顶上窥探,乌鸦会发出预警。”
霍七郎心想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好奇地问:“是谁会在夜半偷听?”
“长安、幽州、甚至府内……”一切都在敌人窥视之下,所以他才需要双重身份。
鸟类在夜间同样需要睡眠,不若白天那边聒噪吵闹,然而夜静更深,偶尔的一声便显得格外分明。
霍七郎嘀咕道:“还挺烦人。”
在黑暗中瞪着床帐顶棚,李元瑛下意识将手搭在枕边的玉匣上,似乎能从中汲取无形的力量,支撑自己继续战斗下去。那是仇恨的力量,以及亲情的力量。
乌鸦虽丑陋,但有一样他远比不上的长处,‘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乌鸦母亲哺育小乌鸦,而小乌鸦长大后会反哺母亲,回馈养育之恩。除非母亲先自己而去……
霍七郎枕着自己的胳膊,忽然发笑:“大王这日子看着衣食无忧,可是屋顶上一群乌鸦盯着,门口一群黑衣乌鸦值夜,倒像是被狱卒牢牢看管起来,不得脱身自由。”
黑暗中,李元瑛惨笑着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