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凝望着头顶房梁的米摩延,瞬间便理解了室友的意图,他缓缓说道:“每日每夜,时时刻刻。”
“为什么没有尝试?”
米摩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害怕。佛经中说了,就算自尽逃离这里,像我这样的伥鬼也会坠入无间地狱,爬刀山剑树,抱赤烧铜柱,受镬汤煮身的苦刑。”
宝珠诧异地问:“你怎么会是伥鬼?”
米摩延悲戚地道:“自我来到这里,每一年的观音奴皆由我亲自传授柘枝舞,每一次赴宴领死都由我为其梳妆打扮。明知她们将遭受什么,却依然为一无所知的观音奴送行。为了苟活,我对她们犯下这些罪孽,难道不是伥鬼的作为?”
宝珠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无尽的愧疚与悔恨。这或许就是幸存者难以释怀的内疚吧。
“你绝非伥鬼,更没有犯罪,该死的另有其人。”宝珠抬起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沉沉地道:“就算你曾有过一丝过错,也是身不由己,我赦免你了。”
同样身陷牢笼,同样为奴为婢,可听过她这番荒谬的话,米摩延却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力量,仿佛她当真拥有将他拉出地狱的神奇伟力,眼眶中不禁泛出热泪。
他哽咽着问:“我真的无罪吗?”
宝珠坚定地回答:“想想圣卦出现的那一刻,你我是被菩萨选中的,是世上最纯真无邪的观音奴。”
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坠向耳边,打湿了琉璃耳珰。是啊,在那个庄严神圣的时刻,他虔诚地祈祷,短暂地获得了一生中最荣耀的身份。倘若世间真有地狱,那么必有神佛存在。菩萨选中了他,他理应肩负使命。
室友静静地啜泣。就在玉壶命丧黄泉的这个夜晚,宝珠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士可杀不可辱。哪怕她最终的下场将落得与绿珠一样,死前也要与这群灭绝人性的恶徒拼个玉石俱焚。
次日,岐王府那日复一日的宴会照常举行。
剑器舞、胡旋舞、九功舞、狮子舞一曲接一曲上演,所有人皆陶然沉醉于歌舞酒色之中,乐而忘忧。
李昱攥着白玉杯,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心中很不痛快,那毒妇竟然不知会一声,就打杀了他最出色的领舞。想填补这种成色的美人,不知要等多久。
舞台上二十名侍卫身穿印有鳞甲的紧身衣,分成两列,迈着雄健有力的舞步,模仿金戈铁马的战场厮杀,乐师们奋力敲响大鼓,场面气势磅礴。是《秦王破阵乐》。
丹鸟跪坐在他跟前,向来如雕塑般沉默的她,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李昱醉醺醺地问:“鸟儿,你因何发笑?”
“我笑这些布衣家丁沐猴而冠,竟敢佯装‘天可汗’的武士。”宝珠唇边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轻蔑笑意。
李昱不禁皱起眉头。他知道这少女出身长安宫廷教坊,理应旁观过供皇室欣赏的各种舞乐,眼光自当挑剔,非寻常可比。而太宗皇帝是所有李姓子孙心目中最崇敬的祖先,更是他们奉若神明的至高理想与精神寄托。
他含混不清地问:“那依你之见,这《破阵乐》应当如何……如何调整改动,方能配得上祖宗的赫赫功业?”
宝珠背脊挺直,侃侃而谈:“遥想当年,太宗陛下以弱冠之龄,手持巨阙天弓、四羽大箭,率军围困洛阳王世充。而后又亲率三千玄甲军于虎牢关击破窦建德,流血满袖,洒而复战。一战擒双王,威震天下,功盖八方。太宗陛下亲自设计了《秦王破阵乐舞图》,舞者达数百之众,穿甲持戟往来击刺,战阵排列瞬息万变。陛下还让最出色的武士持弓矢扮演自己,率玄甲军出战的雄姿……”
唐太宗的辉煌功业,对每个李氏子孙而言皆是耳熟能详、铭记于心的,然而再度听到赞颂祖先的语言,李昱仍感到热血沸腾,心中涌起强烈的自豪与荣耀,仿佛那些震古烁今的战绩是他亲手缔造一般。
宝珠凝视着他自得其乐的恍惚神情,继续说道:“大王体内流淌着太宗陛下的真龙血脉,这里又恰是洛阳古战场,大王何不借此良机,复原当年的《秦王破阵乐》呢?就算没有数百人的规模,天可汗的霸业,岂是布衣舞者能表达出来的?”
李昱陷入沉思。因受皇权猜忌,岐王府一共只有先皇所赐的十具铠甲,均列入黄册详细记录。十个披甲武士,顶多表演一场《小破阵乐》,与心中所期望的盛景相去甚远。
宝珠已经猜到他所思所想,哄诱道:“不需真正的铁甲,只需纸甲、藤甲之类,命工匠塑出外观,再涂上玄色即可。祥云堂招待的宾客都是大王的死党,不怕他们随口乱说。就算传了出去,只是纸张、竹编一类儿童取乐的玩物而已,又有何妨?”
李昱豁然开朗,喷着酒气笑道:“好主意,你……你真是只聪明伶俐的小鸟啊。”他当即命令下人照此办理,不得有误。又叮嘱了一声:“莫让那扫兴的老妪知道。”
今年的极乐之宴,应该增添些新的有趣节目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