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斋那扇朝外的窗户算不得太高,也接近两丈了,她在没人协助的情况下自己翻了下来,韦训心有余悸,一阵后怕,沉声说:“十三郎轻功不好,他摔下来不过是跌一个跟头,你摔下来,是会折断脊椎脖子的。老杨怎么不拦着?!”
宝珠也觉得自己灰头土脸,不甚雅观,可又没本事爬上去换一身衣裳,她郁闷地说:“我特地支开杨主簿,叫他去煮茶。”
韦训细听她脚步和呼吸声倒是都没有异样,又问:“手脚哪里擦伤了吗?”
宝珠抹不开面子,觉得被小瞧了,骄傲地昂起头:“怎么,难道全天下就只你们师兄弟会武功吗?我也是从小习武之人,不是没受过伤,我还从惊马身上坠下来过呢。”
韦训拿她一筹莫展,只能说:“是是,你才是天下第一高手。我送你回去,还是……”
宝珠哼了一声:“不回!反正夜深了没人瞧见衣裳破了,没有我指点,你也未必能今夜就找回那颗珠子。”她走到韦训身边,意思是要一起前去工匠营地。
既然已经找到字条来源,他们商量过,如果能提前寻回失窃白蛇珠,或许能直接破案,洗脱十三郎的嫌疑,免得劫狱后他拿个通缉犯身份。霍七出城去准备装备,韦训一直不放心宝珠孤身待在思过斋,现在带她在身边亲眼盯着,倒觉得安心不少,也就不劝她回去了。
宝珠不知道十三郎今夜如何熬过,仍是一脸忧心忡忡,韦训劝她说:“那小子皮糙肉厚,从小练功就是挨揍,你刚才要是翻窗坠下,可能比他受伤还重。”
宝珠心道自己学骑射时,身边所有人都唯恐她擦破一点皮,否则少不得牵连责罚,师父们也从没人敢高声斥责,都是好言好语哄着她。而在陈师古门下,一听就要吃很多苦头,她轻声问:“你小时候练功也挨了许多打吗?”
韦训一愣,许多陈旧的回忆沉渣泛起,冒着泡从暗河底下涌了上来,他迅速把它们按回去,轻快地笑着说:“并没有,只要跑得够快,师父就打不着,所以我才练轻功。跑得慢的,就只能跟四胖子一样练金刚不坏身了。”
宝珠有些疑惑,心道:那跑得足够快之前呢?
两个人结伴一路走到工匠们聚居的地方,深夜之中,营地里的篝火多数已经熄灭,只留了一两处余火在黑夜中慢燃,模模糊糊映出一架架帐具的轮廓。韦训凝神戒备,提防那个未曾现身的高手暗中伤了宝珠。
穿过工匠们睡觉的帐具,走到城墙角落,来到之前那座黄昏下葬的奇怪坟墓面前,只见简易的坟包已经垒好,有两个人凑在坟包边上,架着篝火正在煮粥喝。
此举连宝珠也觉得有点奇怪,小声问:“民间丧仪有这样的习俗吗?”
韦训摇了摇头。
那两人见陌生人深夜来访,站在这里不走,有点慌张,站起来吆喝:“哪里来的野鸳鸯,跑到坟头谈情说爱来了!”
韦训笑道:“那也比在新坟上闲聊吃宵夜强。”
其中一人手里抄起一把木匠用的凿子,呵斥道:“你是专门找碴来的?”
韦训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说:“是生意上门,你们不是常州来的工匠吗?我想订做一件七寸大小、金银平脱工艺的七宝琉璃漆盒送人。”
那两人又惊又疑,道:“我们不是漆匠,不会做那个。”
宝珠说:“或许看着花样就能做呢?”说着掏出她用石黛拓的漆盒纹样,展示给两人看,又说:“最好是一个叫‘法明’的漆匠亲手来做。”
她将装着白蛇珠的容器细节描述出来试探,那两个人果然像是见了活鬼一般,满脸惊恐之色,转身就跑。
宝珠见韦训站着不动,问:“你不去抓他们吗?”
韦训道:“不着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坟墓在此,就跑不了主犯。”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个拄拐的瘸子过来,正是那一日清晨在莲华寺墙外偶遇的瘸子。
宝珠记得清楚,正是这个工匠头领去县衙请求吴致远开城门放他们出去,她当时听到这批常州工匠是跟保朗一起从徐州来的,保朗去长安献珠,工匠则是去她陵墓做工服役的。万寿公主仓猝薨逝,地宫掩埋之后,神道碑还没有立起,享殿祭坛、石人石马都没备好,正等着碑匠、石匠、木匠、漆匠等等各工种的劳力去建造。
瘸子也认出这一对少年男女,露出惊讶神色,他沙哑着嗓子问:“听说小郎君要做漆盒送人?”
韦训点头:“没错,你就是漆匠法明了?”
瘸子摇头道:“不是,我是碑匠。”
韦训立刻和宝珠对视一眼,知道找对人了。就算这瘸子没有在莲华寺外对她的书法插嘴指点,也总能通过他的工种搜索到本人。
韦训说:“不会做漆盒也行,那我就定做一块墓碑好了。”
他掏出从保朗那偷来的八字纸条,两边对折,扣在手心里,只露出边缘的一点墨色,给他瞧:“这种字迹能刻出来吗?”
那瘸子看见这纸条,脸色登时如槁木死灰一般,他双手颤抖,丢了拐杖,咕咚一声跪下了。
“郎君既然已经找到这里,就带我去见官吧,是我陈禹写了这张纸条,是我登塔偷盗了夜明珠!”
韦训和宝珠两人暗暗吃了一惊,都没想到牵连如此之广的大案,他这么容易就认罪了,同时也不肯相信。这瘸子不仅拄着拐杖,而且是个有严重足疾的残疾人,就算是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也很难爬上多宝塔盗珠,这个瘸子怎么可能爬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