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行简一个人时可凭朝廷发放给官员的券符住驿站,从未见识过民间黑店的厉害,感慨道:“关中毕竟是天子脚下,治安还不错。进入都畿道区域,乱象纷出,这东都留守和河南府尹的纲纪着实下乘。”
十三郎扑哧笑出声:“这事真怪不着那些大官,九娘雇了关中方圆八百里最厉害的匪盗一路随行,在关中地界自然平安无事。出了我们残阳院的地盘,才有不长眼的上门来抢他的人。”
杨行简和宝珠相视一愣,看向那位“关中方圆八百里最厉害的匪盗”,他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了。
韦训抱着膀子笑了半天,说:“出了关中我不过是牵驴的青衣奴罢了,可惜今日这些盗贼都是乡间流民抱团作乱,并不认识江湖绰号,否则只凭你‘骑驴娘子’的赫赫威名,足可以震慑武林宵小。”
再听到这令人恼火的绰号,宝珠刚要发火,突然感到脖子后面一阵热烘烘毛茸茸的鼻息,原来是驴听见有人喊它,伸长脖子从破裂的窗棂外探头进来,嗅了嗅主人,趁机伸出白嘴套到她碗里偷吃了一大口粟饭。
“啊呀!!!讨厌!!!”
这下不仅有难听绰号,还跟绰号同吃一碗饭了,再一次被韦训和驴气哭,宝珠叫道:“什么武林!都是些胸无点墨的村夫,连陈师古这种匪首白丁都知道用‘残阳’好词,凭什么拿着劣乘之名给我!”
十三郎呆呆地问:“残阳算是好词吗?人人都说朝阳好,落日不是挺晦气的?”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那当然是有雅韵的好词,至于吉利与否……”
瞥了一眼笑得发抖的韦训,宝珠恨恨地说:“掘墓的小贼,用着正好。”她想了想,又问:“你们七个出师的门徒都有江湖绰号,那陈师古的绰号是什么?好听吗?”
韦训说:“曾经有一阵江湖上称他发丘中郎将,但是他不肯承认,有人当面这么叫他就会出手杀人,所以后面也没人敢这么称呼了,江湖中人干脆直呼其名,陈师古是名也是号。”
宝珠惊呆了,心道此人虽凶悍暴戾,但不喜欢的称号拒不接受,强者自有强横霸道的手段,不用像她这样哭哭唧唧的反复抱怨,实在让人有一丝敬畏兼羡慕了。
杨行简嘶了一声:“如此嚣张的匪首,一直藏着没被官府缉捕归案,竟让他寿终正寝了,也是运气好。”
韦训讥笑道:“我们可没藏着啊,残阳院就在长安西郊,天子脚下,他在那一住四十年,向来是光明正大,也没哪个官兵敢来上门。”
“啊!这……”
杨行简和宝珠愕然,十三郎忽然说:“其实师父可能有绰号了,有一回他杀了人,我站在旁边,听见他对着尸体嘀咕了一句:某号胭脂拌肚。我至今也不知道这胭脂拌肚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跟胭脂鹅脯一样的名菜,只可惜当时他又是那副疯魔神气,我实在不敢张口问。”
韦训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嘲笑他:“你这馋嘴一路上是给惯刁了,不过二三日没有吃上精米白面,胎里素也馋荤腥了吗?”
十三郎赶紧摇头否认,宝珠说:“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吃食,必是你听错了。”
杨行简根本不想了解匪帮的身份背景,插嘴将话题扯回正道:“公主既然提到‘茅屋访孤僧’,算着脚程速度,明日我们仍然到不了洛阳城,不如投宿城西的大蟾光寺,臣的前上司工部侍郎王绥致仕后出家,隐居东都,如今就在那寺里担任方丈,法号昙林。大丛林的条件要比这乡间黑店强得多,也更安全。”
宝珠回忆了一下,对王绥这个名字感觉很陌生,问:“他是什么时候出仕工部的,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杨行简恭敬地回答:“昙林和尚如今年逾古稀,历经三朝,致仕也有十多年了,公主想来不会认得。臣年轻时曾任工部司虞主事,他在任时,对后辈下属很照顾。”
宝珠心想那老头是前朝旧臣,退隐已久,肯定不认识她相貌,为官没有流传下来美名和恶迹,想来是个平庸之辈,问:“他人品作风如何?”
杨行简道:“为官谨慎,博学多才,擅长丹青、批命、古董金文。他从年轻时就向往佛学,一心想出家,先皇也崇佛,致仕时给他加了金紫光禄大夫散官品秩。”
韦训笑道:“怎么,大官儿也玩江湖艺人那套相面术骗人?”
杨行简严肃地道:“王公虽然已经出家为僧,但仍有正三品的官阶在身,你可不能出言无状,更不能在他面前这么随随便便歪着,起码要行顿首礼,席地正坐。”说着拍拍自己膝盖,示意他端正跪姿。
韦训桀骜不驯地摇头:“韦大腿脚天生有毛病,跪不得任何人。”
一听这话,宝珠和杨行简同时翻了个白眼,要说这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人腿脚有病,那全天下的人都是瘫子了。老杨向来看不上江湖草莽的礼仪态度,一路上好说歹说,依然无济于事。
宝珠冷着脸对杨行简说:“别管他,我死的时候还是正一品呢,你什么时候见他正经行过礼,都是那么盘腿一坐。”
杨行简笃信玄学一道,想去拜访前上司也是想找他批命,极力推荐宝珠投宿佛寺,说了半天,最后一句打动了她:蟾光寺拥有整个洛阳最著名的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