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冷,冷得不得了,像是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一样。前头都是又冷又湿又重的大雾,我拼命地跑,可总是跑不出那雾。我难过到了极点,连气都透不过来,全身的肉都像燃烧着一样痛。我找不到爸爸,找不到妈妈,找不到永南哥……连露露姐我都找不到……
我惶然急得要哭,有温柔的手抚过我滚烫的脸,又清凉又舒服,我喃喃地叫:“妈妈……”那只手在我脸上停了停,又替我拭去眼泪。
我醒来是在医院里,天已经大亮,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纪小姐伏在我床边睡着了。
护士进来替我量体温,对我笑:“你妈妈对你真好,守了你一整夜。”
我笑不出来,我全身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永南哥的声音在外面说话。我只觉得口里发干,赤着脚走下床。我的脚步轻飘飘的,差一点跌倒,可我还是顺利地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是永南哥与纪小姐在外头。
纪小姐对他说:“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承浩,毕竟她是小炜的亲生母亲。”
永南哥不肯,他说:“这个女人根本不配做小炜的母亲,小炜有她那样一个妈,还不如没有。为了小炜,大哥放过她一次又一次,她那条贱命从鬼门关里捡回来十次八次。生了小炜之后,她想嫁给那个姓黄的老板,刚满月就抛下孩子走了。小炜不满一岁的时候得肺炎住院,医生说快没得救了,大哥给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她竟然看都没来看小炜一眼,转身却去了香港陪那姓黄的过圣诞节。现在大哥病着,她居然还做出这样的事来。”
纪小姐轻轻叹口气,说:“小炜也许还不知道那是他妈妈,别将事情闹大,孩子多可怜。”
她说到“孩子”两个字的时候,眼里依稀有着泪光。
我突然心里酸酸的,她什么都肯替我想,甚至以为我不知道。
我虽然是一个小孩子,也知道什么人在全心全意替我着想。
我躺回床上去,用枕头蒙着头大哭起来。爸爸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是真的真的伤了心。
我以后再也不会为了那个女人哭了,她不是我妈妈,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永远不是。
我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纪小姐和露露姐轮流来陪我。永南哥装作无意,问起我被绑票的事,我说是个陌生人,我不认得。
我闭口不提那个女人的事,虽然我明知那个女人就是生下我的人。
可是她抛弃了我,将我当一件货品来勒索爸爸,我决定忘掉她。
我喜欢纪小姐,她虽然是个美人,可是一点也不做作,对我是真的好,像对爸爸好一样地对我好。
后来我常常同她一起陪爸爸说话,她总是对爸爸说:“承浩,我们来看你了。”我喜欢她说“我们”两个字,就好像我再不孤单一样。
她常常陪爸爸,在病房里一坐一下午。有回我终于问她:“为什么离开爸爸?”
她答:“是我不好。”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将一切揽到她身上。她的肩那样窄,可是仿佛能负担一切。
我想,世上那么多女人,只有她和爸爸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才不能被爸爸遮住光芒。
她镇定安详,只要有她在场,我总觉得特别心安。我知道她会保护我,即使爸爸现在不能保护我,她也可以用她一双温柔的手护住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站在码头上的那一幕,她宁可拿她自己来换我。也许她只是爱爸爸,哪怕只是因为她爱爸爸,她也同样爱护我。
我从来没有见她失态,惟一的一次是爸爸终于醒来,她第一个发现,用手掩住嘴,突然哭了。
当爸爸看到纪小姐的时候,他的眼睛骤然明亮,就像是突然看到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
我明白了,爸爸不是对女人不放在心上,他是真正爱着一个人。
当一个人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全世界再美的女人,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爸爸复元得极快,我想是因为有纪小姐在的缘故。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那样温和,那样贪恋。
等爸爸可以吃东西的时候,纪小姐每天换着花样煲汤、熬粥、包馄饨、做面条。她手艺真好,做什么都好吃。尤其是她炒的家常小菜,我从来不知道大米饭也可以香成那样,青菜豆腐原来好吃得要命,肉丸子更甭提了。
我被她喂得胖了许多,我对爸爸感慨:“原先一说吃好的,你就带我去吃鱼翅捞饭,其实那远远不如纪阿姨做的粉丝汤。”
爸爸点头称是:“鱼翅哪有粉丝汤好吃。”
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爸爸是情人嘴里出粉丝。
我想我们父子两个完了,胃口叫纪小姐给惯坏了。
我悄悄问过一次爸爸:“为什么和纪小姐离婚?”
爸爸答:“是我不好。”
他也说了这四个字。这两个人,一定是互相深深爱着的,所以都拼命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我最后去问永南哥,他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嘀咕:“这哪里是闲事?”
这是我的家事。
我的家……我心里突然一恸,明白过来,我不会有家了,永远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