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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管着司库的师爷叶元成默默地坐在一边喝着酒,并不插话。这是一个大胖子,胖得脸上的五官挤在一块,胖得让人不忍多看一眼。这是府中出了名的酒鬼,便是白日,酒壶也从不离手,倒是没有误过正事,同僚们习惯了他多年来的沉默寡言,并不觉得他碍眼。二更鼓响,只见他伏在案上,酒壶倾覆,残酒淋漓,已然醉倒。
众人尽了兴,各自散去,各归各家,待屋内归于岑寂,叶元成才站起来,挪动两条肥胖的大腿,似一座山般地走了出去。
转过屋后的一丛竹子,叶元成掏出腰间的铜匙,打开一道小角门出去,经过一个荷塘,从假山拾级而上,这是一处六角竹亭。
亭子里没有点灯,一人于月下负手而立。桌上倒是放着一壶酒,叶元成拎了拎,酒却是满的,且早已冷了,佐酒的一碟菜也早已冻成了一团油。叶元成坐下,叹了口气,“暴殄天物!”
顾宣回过头来,皱眉道:“胖成这样,再喝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叶元成嘿嘿笑,下巴的肥肉在月光下叠成了一道道深深的沟,“你心情不好?”顾宣横了他一眼,叶元成道:“别否认,你心情不好时便拿我出气。”
顾宣不答,叶元成喝了口酒,道:“我今天没去打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顾宣抬头看着一弯冷月,并不说话。叶元成醉意涌上来,径自走到亭角对着下面的荷塘撒了泡尿,提了裤子走回来,说道:“定昭,不要怪我多嘴,我总觉得这几年,你管教云臻的方法错了。”
顾宣慢慢重复道:“错了?”
叶元成肥大的身躯坐下来,压得竹凳咯吱直响,他打了个饱嗝,道:“你七岁时便开始练顾家枪法,学得倒是快,学会了却去和城惶庙的小叫化子们斗气,一直到做了他们的大哥,又去和东城的丐帮抢地盘,直到京尹府将你逮入大牢,府中数日不见了你的人,才知道你下了大牢。云臻七岁时在做什么?”
顾宣背在身后的手默默地压着指节,道:“云臻七岁时,因为大嫂养的一只猫死了,躲在后院偷偷地哭。”
叶元成道:“你八岁时便嚷着要有一匹自己的马,大哥怕你摔着,说只要你能驯服府中最烈的追日,就同意为你去寻找斑骓马。你偷偷跑去天驷监,一个月后居然和张公公称兄道弟,回来就驯服了追日。”
顾宣道:“云臻八岁时,我的斑骓马难产死了,他哭得很伤心,死活不让我们将马拖去埋了。”
叶元成道:“你十二岁时,和武安侯等人称兄道弟,跑马玩鸟,蹴鞠斗鸡,逛青楼,喝花酒,没有哪样是你不会玩的。回来却总能说出一些歪理,让大哥责罚不了你。纪阳府那一年险些被苏理廷暗算,也是你听到武安侯酒后泄露风声,赶回来报信,大哥未雨绸缪,才安然避过一劫。”
顾宣沉默着,叶元成继续说道:“你十六岁时便上了战场,手上欠下无数条人命,十八岁时便将一颗心锻得刀枪不入,二十岁时便让西路军视你如神明。可云臻呢?就算十岁之前是大嫂娇惯了他,可自打他十岁起,你是怎么管教他的?不让他结交朋友,不许他私自出府,不许他去风月场所。别人家的公子哥十六岁时即使没成亲,通房丫头总有几个,你呢?将他房中的丫环挑了又挑,但凡有轻佻一点的,不惜杖毙立威。他身为顾家的子弟,学的却全都是孔夫子仁义礼信的那一套!他到现在没有杀过一个西夏兵,西路军中有哪些将佐他都说不齐全。一帮清客相公们都能看透的时局,他只怕连风都摸不着!定昭,你说,你有没有错?”
顾宣回过头,直盯盯着看着叶元成。叶元成也直盯盯地望回去,轻声道:“定昭,你到底在怕什么?”
顾宣的脸在月色下微微地扭曲了一下,像微风吹过荷塘,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怕什么?
像是被冷月的光刺了一下,顾宣忽然转身,径自走下假山。叶元成看着他月光下的背影,许久都没有挪动身躯。
斯时月华如水,照着一畦绿荷,偌大的顾府静如深渊,唯有邻府的夜宴丝竹声依稀传来,唱的却是一曲《洛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