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句“快了”,一说就是三年。
我只知道,二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守着陈国的北疆不受凉国侵犯。乾元二年,刘澈皇叔驾崩,凉国大举侵边,那一场战争持续了许久,最后白登惨烈一战,凉国被彻底镇压,臣服于大陈。待听说北疆士兵要班师回朝,母亲狂喜地抛了战报,回头便吩咐人洒扫宫廷,亲自监工,这个摆那儿,那个摆这儿,逢人便说:“我家镇宅大将军要回来了!”
可是终究也没等来他,一等就是三年。
母亲与他,仍是书信往来,半月一封,从月缺到月圆,从月圆到月缺。
十月十日的晚上,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枫林里独酌,四个爹爹都不敢去打扰她,她在想一个人。那时我仍小,不懂事,偷偷地进了枫林,发出了声响,听到她颤着声音,带着哭腔问:“二哥,是你回来了吗……”
我害怕地退了一步,看到她已然醉了,背靠着枫树,怔怔看着我的方向,许久之后,缓缓叹了口气,微笑着,朝我招了招手:“豆豆,过来……”
我犹豫了片刻,方才走过去。
她搂着我,让我趴在她怀里,她身上酒味很浓,但不冲,很好闻,她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开了口:“豆豆,你想不想见你二爹?”
我点点头。
我想见见我们陈国的大英雄,我的二爹。
她轻轻笑了一声。“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便带你去见他,他在北疆,在北疆……”
“我的二哥在北疆啊……”她长叹了一声,无力地靠在大树上,仰望满天繁星,“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那之前和以后,我都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四岁那年,我在庭院里摇头晃脑地背父君交给的功课。
“杨树高,榕树壮,松柏四季披绿装,桦树耐寒守北疆……”
她经过了,停下了脚步,低头问我。“豆豆,你再念一遍。”
我乖乖重复了一遍。
她失神了片刻。
“桦树耐寒守北疆……”随即笑了,“我家二哥是桦树啊。”
后来又听她说:“他只是耐寒,又不是喜寒,难道就因为耐得住,所以非要忍吗,这不公平……”
“可是,是我逼他的……”
我想,母亲她,大概也是明白什么的,只是一直骗着自己,不肯面对罢了。
听说有一次,她在信中跟二爹说,白虹山庄的枫林红了,我觉得奇怪,因为那枫林听说早就被烧光了。
二爹在回信中说:待我回去,与你同赏枫红。
母亲看后,笑得泪流满面。
父君捂着我的嘴,站在门后,悄悄地离开了,对我说:“豆豆,当做没看到。”
我仰头看着他悲伤的眼睛,用力地点头。
二爹曾说,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事不用说得太明白,说明白了,反而伤情。
他给了母亲一个梦,母亲明知是梦,却仍不肯醒来,宁愿活在他给的醉生梦死之中。
五岁那年,我随着三爹去了北疆,亲眼看到了成片的白桦林,触摸到了那片二爹守护的土地,土城堡垒,尘沙满天,冬季到来后,河流会结冰,会断流,那是天底下最苦寒之处,只有白桦林挡着风沙。
王副将指着林中的土丘说:“那是将军的衣冠冢。”
说这话时,他的眼眶红了,声音哽咽着。
三爹牵着我的手一紧,走上前去,对我说:“豆豆,给你二爹磕头。”
我跪下来,不知怎的,明明没有见过他,却仿佛能看到他的微笑,仿佛襁褓之中,他给过我的温度仍在。眼泪一滴滴,啪啪落在土里,溅起了尘烟。
他说过,要守护母亲的河山,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园,可是少了他的家,再也无法完整了。
母亲常说,等我长大了,带我去见二爹,可最终她也没有来,宁愿站在城楼上,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二哥快回来了”,也不敢来这北疆,在他坟前痛哭一场……
明德二年的那一场白登之战,我永远失去了我的二爹,母亲失去了她的二哥,陈国失去了他的守护者,甚至连尸身也没能找回,只能立一个衣冠冢……
或许大家都存着一个信念,希望他没有死。
但是三年了……
若还活着,他为什么不回来见我们?
他们说,他爱我母亲至深,只要还有一口气,便是爬,也要爬回我们身边……
回到帝都后,母亲什么都没有问我们。
莲姑说,其实很多事情,母亲都知道,她只是不说,她在四个爹爹面前,依旧笑得满面春风,只是总有一些时刻,会突然地黯然,突然地沉默,那些时刻,她大概是想起了一个人。
我问父君,为什么我叫红豆,不叫绿豆……
父君温和笑着,揉了揉我的发心。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望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原是一句……相思……
一生一世一双人,争叫两处。
相思相望不相见,天为谁春?
又是一年枫红,母亲仍在等,二爹你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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