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这样的高压之下,有京营十几万人在,想来饿死的人只是少数的,或者说这些人即便饿死,也将骚乱压制在小范围之内。
也就是杨士奇所言的,不会在京师闹出事来。
杨士奇心狠?
不,而是朱祁镇心太软了。
后世的人习惯了每一个人生存权,似乎每一个人活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实上,并非如此。
为了更多人活下来,让一少部分人去死,到底是不是正义?杨士奇自然知道,这样做有很大的问题,但是在这个时候,最坏的秩序,也好过无秩序。
朱祁镇说道:“朕早先已经派了李时勉去广东采买粮食。”
杨士奇说道:“此事臣也有耳闻,只是李时勉而今人在何处?粮食在何处?”
朱祁镇说道:“先生是知道李时勉的,李先生既然答应了,决计不会负朕。”
杨士奇说道:“臣信得过李时勉,但是数百万百姓之重,不能寄托在一个人的信任之上,臣相信,李时勉既然答应了,他除非死,他除非死,一定会做到的。”
“但李时勉一旦不幸,京畿百姓难道与之共死。”
杨士奇猛地起身,几乎走到窗户前,一巴掌将窗户打开了,一股热气冲了进来。杨士奇说道:“臣知道,李时勉答应陛下,南风来的时候,他就来的,但是南风已经来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朱祁镇一时间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自从他被太皇太后多次敲打之后,他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尽量不露出喜怒。只是此刻他觉得整个身子都被抽空。一伸手说道:“就听杨先生的吧。”
杨士奇看着朱祁镇的样子,却没有一点压过皇帝感觉,反而感觉身子沉重之极,说道:“请陛下放心,所有事情老臣一肩担之,不会让陛下为难的。这是老臣为陛下做得最后一件事情了。”
杨士奇之意,就是将这一次就灾失利的事情一肩担之。
朱祁镇心中感动,说道:“先生何须如此说,万方有过,罪在朕躬。”说到这里,朱祁镇再也忍不住了,眼睛一动,流下泪了。
不是他不坚强,实在是他知道,他这个命令下达之后,有什么结果。
说实话,而今他如果要杀一个人,根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但是这不是一个人,这一次要饿死的人,最少有几万之多。
甚至到底饿死多少,是朱祁镇一辈子也未必能够统计清楚的人数。
但是他却知道,一定很多很多。
万方有过,罪在朕躬。这一句话,朱祁镇说得绝对是真诚。他在宫中享受到这个世界最好的待遇,一言可令人生,一言可令人死。大臣如张辅这般灭国名将,如杨士奇这般元老重臣,对他十几岁的小孩子,都要毕恭毕敬。
就是因为他是皇帝。
作为皇帝掌管天下权柄,拥有无限制的权力。但是权力的反面就是责任,有无限制的权力同时,自然有了无限制的责任。
可不就是万方有过,罪在朕躬。
这大明天下什么事情,功也是他,过也是他。
这就是所谓朕即国家。
如果有一个两个人饿死人,朱祁镇还可以自我安慰,是时代局限。但是就在京城脚下,有几万人可能要饿死。
朱祁镇可说不出,何不安安做饿殍的话。
只觉得严重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以及完完全全不能接受。特别一想到数万人要生生的饿死,而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这种自责之情,让朱祁镇情绪都有几分崩溃。这才失态落泪。
“臣等万死。”杨士奇立即跪在地面上,其他大臣都跪在地面上,不敢起身。
朱祁镇也才察觉自己的失态,深吸两口气,说道:“朕失态了。诸位先生辅佐朕何罪之有,快快起身。”
杨士奇说道:“陛下冲龄登基,南平麓川,兴修水利,安抚百姓,不弱于古之明君,乃是我等辅弼不利,乃有如此。还请陛下收回此言,否则我等万事难以恕罪了。”
皇帝永远没有错的。
这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所以杨士奇一定要让朱祁镇收回这一句话,否则这一句话传出去,立即就能引起言官御史飞蝗一般的弹劾。
杨士奇倒不是怕弹劾,而是这个时候,实在不是添乱的时候。
朱祁镇也想到了,说道:“先生,朕明白,是朕失言,先生快快请起,朕片刻也不能少了先生。”
杨士奇这才起身,朱祁镇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目送杨士奇等人离开了文华殿。王振小声问道:“皇爷该用午膳了。”
“免了,朕要去奉先殿向祖宗告罪。”朱祁镇目光微微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