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仕的人在官场辗转腾挪之间,哪里还能讲学,哪里还能钻研,和昔日学友之间的交情也就淡了,甚至视之为异端,寇仇。就是彼此性情还相投的学友,就比如我,和罗近溪的交情算得上很好,可他也没少骂过我。总而言之你记住,王学之人别说结党,多于五个人坐在一起,不打起来都算是好的。”
听到这里,汪孚林终于是隐隐品出了几分滋味来,顿时心中一动。王畿仿佛是在特意说明,王学之中门派众多山头林立,所以是一盘散沙?可对他说这个干什么,他又不是锦衣卫,也不是东厂,又没有去调查王学弟子是否对朝政有害的任务!
而王畿在一大堆东拉西扯后,突然又拐回了正题:“我和夫山一块到广东来,是广州府庞知府邀请的,他一向便最是敬慕王氏心学,也算是大半个心学弟子,故而有此请,但之所以夫山没有亮明身份,是因为广东总督凌云翼曾经对人声称夫山是离经叛道的异端,而且当年扳倒严嵩,夫山出力很大,兼且又是由道士入手,走的是邪道,所以有人得位不正,不免担心夫山再次剑走偏锋,使自己重蹈覆辙。当然,夫山在家乡倒腾的那一套,也很招人恨。”
汪孚林心里终于明白,王学这么多传人,在外讲学的何止何心隐一个,为什么历史上张居正非要让人杀了何心隐不可。一来是震慑,二来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老人威胁太大?何心隐从前能够买通道士去对付严嵩,那以后能不能买通太监去对付张居正?等等,买通太监去对付张居正!
见汪孚林登时拿眼睛来看自己,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了深深的震惊,何心隐和汪孚林相处过月余,知道那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也就爽快地承认道:“之前皇上会去文华殿,会那么有兴趣旁观你和余懋学那几个科道言官辩论,是身边两个近侍撺掇的。至于那两个近侍,是我设法撺掇的。”
疯了!这么离谱的事情,何心隐竟然也敢下手去做!难不成那些御史也是……汪孚林简直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我只不过是凑巧知道,某些御史要上书而已。只不过,没想到最终会是那样的结果。我并不是一定要他下台,只希望他也好,皇上也好,真真切切听一听诤谏的声音。我当年给徐阁老出谋划策的时候,不是没见过张太岳,只不过没想到当年那样温文尔雅的人,为了登顶却能够不择手段。高新郑已经够刚愎自用了,他比高新郑还要刚愎自用,容不得一丁点异声。是,做事是要乾纲独断,然而他就不想一想,品行有瑕疵不要紧,但一旦不是瑕疵而是巨大的污点,那他如今就算再勤于谋国,将来遭到反扑,难道就不会人亡政息?”
说到这里,何心隐面上颇有苦涩:“而我让吕光午去搜罗天下奇人异士,并没有什么叵测图谋,只是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被埋没于尘泥之中,看看其中又有多少人对朝廷对现状是否不满。要知道,每逢改朝换代,总有无数奇人异士俊杰之才诞生于草莽之中,而每到了太平盛世,朝廷通过文武科举,以及边将选拔,也能遴选出不少人才,能够让寒门出贵子,虽终究有草莽英雄埋没,但只要别人看出贫寒士子亦能位列朝堂,一介小卒亦能积累军功为领军大将,因人及己,总还会抱着一线希望。然而,一旦寒门渐渐少出甚至不出贵子,一旦草莽之中,怀才不遇蹉跎一生的人越来越多,你说结果是什么?”
如果说,刚刚汪孚林还觉得何心隐实在是有点疯了,竟然蚂蚁撼大树,想要去和张居正掰一掰腕子,那么现在听到这么一席话,真正了解到何心隐的真意,他终于不由得悚然动容。
每一次的改朝换代,一般都伴随着巨大的天灾**,但同时也是王朝内部阶级矛盾到了顶点的时候——上升通道几乎堵死,又或者小的可怜,阶级流动性几乎等同于零——在这种情况下,民间自认为怀才不遇却又野心勃勃的人揭竿而起,无数英雄崛起于草莽之中,成功则改朝换代,不成功也会天下大乱。而在如今这个年代,何心隐就已经想到了让吕光午访查民间能人异士,通过这种方式来稍稍打探端倪,可以说是走在时代前端太多了!
问题是,和他说这些干什么?他不是龙子凤孙,他不是首辅尚书,他现在只不过是个刚刚出仕,破格提拔为正七品的巡按御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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