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士其急忙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丢开手里的书贴,一把拽着婆娘的胳膊连声地追问:“怎啦?你怎啦?”
十七婶不说话。烛火灯笼的昏黄光影中,她的脸颊上浮起两团异样的红晕,就象有两团火在那里燃烧;眼睛里幽幽乌光闪烁,呼呼地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两眼直楞楞地盯着从炕桌沿垂下小半幅的书贴,活脱脱就象一头择人而噬的一头母狼。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挣开丈夫的手,一下扑到炕桌边,抓着书贴就使劲撕扯。
“你干什么?!”霍士其也急了,一把便将婆娘掀到一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绢布吼道,“你发的什么疯?这是陆伯符临的《六三贴》,说不定还是孤本,有钱都没地方去买!”慌忙展开手里的书贴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一一还好,除了绢布边角稍有点褶皱破损,其他倒是完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说话间十七婶喉咙里象狼一样嗥叫着又扑上来,发疯挣命似的乱抓乱挠。霍士其是盘腿坐在炕上,腿脚使不上多少力气,无奈之下只能拼命用身子护着书贴;又想着院子里住着仆妇小妾,不想把事情闹大起来让人看了笑话,一边遮拦一边低声叱骂:“你这是干什么?想作死啊?”可婆娘乡间蠢妇一般地撒泼,一时间他也拿着没有办法,又觉得手背臂腕被抓破皮的地方火辣辣地生疼,心头无明火腾腾乱窜,忍不住就想给女人一点颜色看看……
他来了真火,十七婶却忽然没了力气,攥着才抢到到手的书贴,灰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丈夫,张着嘴问道:“……和尚,和尚……他到底是个甚么来路啊?”
霍士其的胳膊已经扬到半空,听说这话,整个人就象被雷殛一般定住了,巴掌再也落不下来。他和商成接触的时间久,很多事情早就见惯不惊,因此乍一眼看见《六三贴》虽然惊讶,心思却没有朝旁边想一一和尚出人意表的地方太多,一幅书贴反而成了不起眼的小事;他甚至还觉得这很平常。被女人的话提醒他才陡然惊觉。和尚是什么来路?天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他颓然放下手臂,探过身从婆娘手里轻轻地把书贴拿过来,黑漆漆的瞳仁隐在半阖的眼睑后,寒冽的目光就象要把绢布上凿出一个洞,良久才无声地长吐一口气,摇头叹息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我就知道他从来就没做过什么和尚。”
“那,那……”十七婶讷讷半天才把一句话说清楚,“你和他认识那么久,就没瞧出来一点究竟?”
霍士其苦涩地笑了一下,自嘲地说道:“我能看出来什么来?”
自打那年和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霍家堡,他就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个人。商成的可疑之处太多了,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商成是个出家的僧人;就算商成后来坦陈自己在家乡和大户纷争中失手伤人才不得已外出逃难避祸,他也有九成把握断定这是商成为掩饰来历而编撰出来的谎话。然而商成几乎从不对人提起自己的出身过去,他也只能从一些蛛丝马迹里探究。起初看见商成在地里干农活,他还以为商成是哪家殷实庄户里的不肖子弟一一商成的庄稼活虽然笨拙生疏,可这个人务没务过农总是能看得出来;看见商成四处揽工卖力气,他就更觉得自己是猜对了一一能吃苦,这正是庄户人的天生本事啊。随着交谈来往,他渐渐意识到这个年青后生识字,虽然商成平时刻意掩饰这一点,可几回进他书房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朝书本上瞄,这总瞒不了人。他不仅知道商成识字,还看出来这个人念过不少书,言谈中能听出游历更是极广,东边见过大海,西边走过沙漠,北边进过草原,南边到过江水,中原的大州名城也多有涉足。这就不是什么殷实庄户了。别说庄户人家,就是豪门望族的子弟,没有几年光阴也不可能走那么多的地方。何况大赵的周边都不太平,北边是突竭茨,西边有诸胡和吐蕃,南边的大理僚人虽然岁岁来贡,可听说也是蠢蠢欲动……而且商成的谈吐也和平常庄户绝对不同,举手投足不经意间便显露少年时家教极好,待人和气大方,言辞谦恭举止得体,旁的不题,单是这份从容器量也不是说教就能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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