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油僵在了当场。
“……明润,你知道吗?那一年将近清明节,太皇太后身体有恙,我在阁中侍疾。”
“她在假寐中听到我对内官抱怨,说如今没有人会用珠子穿鞍辔了,便悄悄让人量了我坐骑马鞍的尺寸,然后在仁宗皇帝遗物中找到一幅宣索玉鞍辔,命作坊依样,穿了一副珠鞯给我。”
“那幅珠鞯巧夺天工,我高兴极了,立刻叫人安到我的小乌马上,骑着马狂奔……”
“等到她能走动了,我亲自为太皇太后打造了一个小辇,搀扶着她坐上去带她去凉殿散心,母后接驾,和我一起扶他下来。太皇太后高兴地说,官家太后亲自扶辇,当时在曹家作女儿时,安知有今日之盛!”
“我亲政后,只要处理政事稍微晚一点,祖母总是屏扆候瞩,早就等着我退朝,然后接我回宫……”
“娘娘对我很严厉,每次我受到教训,总能在祖母那里得到安慰开解,她总要陪我到重新振作,才会去忙自己的事情……”
“明润,如今最爱我的那个人,对我慈爱倍至的那个人,她……她要走了……”
说到这里,赵顼的眼泪又忍不住了。
苏油也陪着落泪:“陛下,太皇太后慈悲,汴京,大宋,受恩惠者不知凡几。陛下要稍抑哀毁,强起精神。除了太后,王爷,几位大家需要陛下安慰,还有大宋的广大百姓。”
“这关系到太皇太后的身后哀荣,关系到她老人家最看重尊严体面,我们不能在这上面出一点差池。”
赵顼哭道:“明润,我……我如今心神已乱……”
苏油拱手:“请陛下立即召王禹玉,吕公著,族兄,冯京等熟悉朝廷典章礼仪的老臣入宫候旨,还有知制诰章惇,蔡京等明敏之臣待诏。”
“臣非奉陛下令旨而来,当此大事,恐怕为太后惹来非议,不应再在宫中。”
赵顼泪眼婆娑地抬头:“你要离开?”
苏油垂泪拱手:“陛下,臣最大的愿望,就是陪太皇太后走完她最后一程,然而臣才从外路回来,又刚出乌台,未经流诠,身无差遣,于体例不合。”
“而且臣过于年轻,此等大事,自当有经历过的大臣来操办,才不会出现差池。”
“臣先出宫,再由陛下降旨召入,如此方合制度。陛下,有薇儿守在太皇太后身边……也算是替为臣尽这份忠孝。”
赵顼这一刻有些软弱:“明润……”
苏油心中暗叹一声:“无妨,臣就陪着陛下,待到宰执们抵达,再由偏门出去吧。”
君臣再无言语,一坐一立,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里边。
赵顼不是最好的君主,不过他至少是一个有感情的君主。
如秦皇汉武那样的暴君,苏油肯定是有多远跑多远;如英宗那种冷漠到骨子里的人形机器,苏油肯定也是出工不出力。
而赵顼虽然诸多的不是,但是至少在心智上,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也在平衡,也会算计,很多时候,手段还很拙劣。
但是在平衡算计之后,心中还有一些羞愧内疚的情绪,在苏油眼中,就已经是水准以上的君王了。
说明这人还有感情,还知道是非。
今天无疑是赵顼最软弱的一天,苏油第一次知道,一个三十岁的皇帝,竟然还能哭得像一个小孩。
相比他爹在仁宗灵前装傻充愣都落不下一滴眼泪,苏油觉得,这样的君王,好歹值得自己效力。
对皇帝的要求,到底应该是什么?
这话如果是司马光来回答,那就要如唐太宗那样英烈俊伟;
如果是王安石来回答,那就要如三代那样名实相副;
如果是范仲淹来回答,那就要胸怀天下,先忧后乐;
但是到了苏油这里,他只要求一个君主,能够有起码的人的感情。
有孟子所说的那种,见到小孩快要掉进井里的时候,号呼扑救,而并不管他是不是自家孩子的那种感情。
很多皇帝,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天子,认为君权来自天授。
而苏油很庆幸,他穿越到的这个时代,即便马屁臣子们疯狂吹捧,却没有一个君主,傻到真心这样认为。
所以他们对暴力的使用,很警惕;对刑罚的决议,很慎重。
其实苏油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软弱,相反的,他认为这是一种文明和进步的标志。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流血飘橹。
苏油作为一个穿越者,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还有人会认为那是一种“爽”!
在苏油的心里,那是**裸的反人类罪!
天子倒是爽了,但是有谁问过伏尸们的感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