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素养怎样不论,起码人品是非常高尚的。
苏轼又是一脸的惭愧之色:“张公范公都已经致仕,此番还要受我拖累,实在是惶恐。对了,幸好张公最后一封上章没有送进去,不然,恐怕我现在还出不来。”
苏辙也是感觉侥幸:“那封疏奏我也看过,张公这是喜欢你太过,乱了分寸。这就好像郑昌营救盖宽饶,言长兄你‘文字乃天下之奇才’,还想投登闻鼓,适足以激怒君上。”
苏辙所说的,是汉宣帝时候的故事。
盖宽饶是汉宣帝时期的司隶校尉,这个职位是汉武帝时期开始特置,专门负责对京城的监察。
上至皇后太子,下至公卿百官,可以一起监督,故称“虎臣”。
盖宽饶刚直奉公,正色立朝,公卿贵戚尽皆惧恨。
当时宣帝方用刑法,信任中尚书宦官,盖宽饶屡次言事,宣帝信谗不纳,以宽饶怨谤终不改,下其二千石。执金吾议,欲定大逆不道之罪。
大夫郑昌愍伤盖宽饶忠直忧国,以言事不当意,而为文吏所诋挫,于是上书为盖宽饶求情,其中写到:“司隶校尉宽饶,居不求安,食不求饱;进有忧国之心,退有死节之义;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
最后一句提到的四个人,许伯是宣帝老丈人,史高是宣帝外家,金是金日磾,张是张安世,“宣帝于此四家,属无不听。”
这不光是在求救,还在指责宣帝纵容权贵,冤屈忠良,甚至隐隐有讥讽皇帝害怕这些外戚权臣的意思在里边。
宣帝被揭了短,更加恼羞成怒,“遂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
张方平在南京听说苏轼被下狱后,立刻上书为苏轼争辩,结果应天府没有一个官员敢于帮老张投状。
于是老张更加愤怒,命自己儿子张恕,拿着自己上书直接上汴京,投登闻鼓院。
真要是这么干,那就是国家级丑闻,要捅出天大的干系!
好在张恕也没这个胆量,虽然因父命难违,只好拿着奏章来到汴京,但是终究却“徘徊不敢投”。
苏颂一出御史台,张恕赶紧去找他,询问该如何操作。
见到老张的奏疏,老族兄也吓得不轻,赶紧将文章收了,打发张恕回去。
苏油点头:“子由的见识不错,张公一时急欲救子瞻,才乱了手脚,这奏章真要送到陛前,怕不又是一番波折。”
想了一下有问道:“那以子由之见,却该如何上书呢?”
苏辙拱手:“长兄有什么罪过?不过就是文名太高,独与朝廷争胜耳。”
“张公今再扞之,是更益其怒。”
“不如但言本朝未尝以文字入罪而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此风自陛下起。”
“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者,必引陛下为例。”
“陛下畏议好名,必能赦免长兄。”
苏油笑了:“你这样的确能救,但是从此就在陛下心里埋下了一根钉子。”
“所以你这处理的方法,说到底屁股还是歪的。这是术,不是道。”
“清明之君,不可以利动,唯可以理屈。”
“大苏无罪,但是有过。有过,就得认,无罪,就得分析明白。”
“今上至少还是听得进去道理的君主,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讲明白道理,分析完对错,然后承认应当承认的部分,剖白不应承担的部分,主动请求责罚,才是正途。”
“至于中间的那些小人,只要与陛下的交流渠道断绝不了,他们其实就无计可施。反而会企图蒙蔽圣聪,招致灾殃。”
“子由的做法,是不信任人君能秉公处事,乃以术相欺,以计相迫。”
“这样做,虽然救得了子瞻一时,终究救不了子瞻一世。”
苏辙拱手:“小幺叔,那要是陛下还是坚持要治长兄的罪呢?”
苏油淡淡地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疏注》说得很清楚了。”
苏辙点头:“辙受教了。”
解释这句的大佬很多,苏油偏偏将《论语注疏》提出来,是因为里边解释是这样的:
——此章仲尼患中国不能行己之道也。
——我之善道中国既不能行,即欲乘其桴筏浮渡于海而居九夷,庶几能行己道也。
苏油哈哈一笑,歪着脑袋问道:“从我者,其由与?”
这是上一句的下句,“由”在此本来指的是子路,子路又叫仲由。
现在被苏油拿来取笑苏辙。
苏辙拱手:“未尝不喜。”
苏油摇头道:“可别忘了,就连夫子都感慨——‘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两人的对答还是继续引用刚才的《论语》的后续,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意思是子路你的勇气比我还大,但是别忘了,我们没有地方获得造筏子的材料啊。
苏油认真地说道:“夫子真的是找不到去到‘彼岸’的材料吗?我想不是的。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牵绊太多,眷顾太深,实在是不忍心‘放下’才对。”
“这当是治儒者和释老的区别,子瞻子由,你们是聪明之人,此节自然无需我多加提醒。”
苏轼和苏辙一起躬身:“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