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朝生等了她很久,也没等到她开口,于是恍惚明白了什么,慢慢惨笑起来。他不懂,为何先让自己学会了情爱,又让自己学会了仇恨?
人,真的好难懂。
不仅是十九洲那些修士他看不懂,便是眼前的故友,他也没有看懂过。
没了那一颗赤子心,他周身为黑气所吞没的速度,突然便加快了,好似一下失去了原本的对手,没有了一切与它冲撞的阻碍之力,眨眼连他那一张脸也淹没。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崩毁了。
然后它们重新聚拢。
一点一点。
片刻后,便凝成先前傅朝生无论如何也未能凝出的人形。
只是再无昔日登天岛上,那少年青苔似陈旧的长袍了。
沉沉的暗蓝,像是厚重的夜色,压在他身上。
坚持很难,放弃却很容易。
一旦放弃之后,这世间事,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甚至连原本贯穿他周身的苦痛,都在这一刻消灭无踪。
傅朝生忽然能听到满世界的风声,雨声,水流声,云散声……
他的感知,无限地放大。
好像根本不用费力,只需要动那么一个念头,天地宇宙,生生灭灭,便都在他心中,又仿佛他本身,便是宇宙的部分。
蜉蝣深墨绿的瞳孔,竟然变成了晦暗的蓝,那曾爬满他脖颈的银纹,此刻只深深地熔铸在瞳孔的深处!
不再有妖邪之气,只有浅淡而纯粹的戾气!
唯一让见愁熟悉的,或许是那眸底,化不尽的伤……
半颗赤子心,是死物。
但它却成为一枚钥匙,打开了一扇封印的门,可以让情爱涌出来,也可以让仇恨涌出来。
而这心生之物,并不因心去而消。
这一刻,到底是该称他为“他”,还是“祂”呢?
傅朝生捡起了地上那散落的生死簿,放回了她身旁;又取出了昔日从她那儿借走的宙目,看了很久,才放在了生死簿旁。
或许……
少棘说的,未必都错吧?
他往见愁眉心注入了一股独属于神祇的力量,护住了她的神魂,也困住了她所有将要出口的话,只如当日在登天岛上与她促膝时一般,慢慢道:“我曾以为,我乃蜉蝣,我之所生,便是为这一族的命数。我也以为,这轮回之道,我能改之。如今才知,我连蜉蝣都不是,而这轮回之道,亦比我所想更为冷酷。天地宇宙,浩浩无极,我有自己当赴的命数……”
不要去——
不要去!
那是一种极度不安的预感,让见愁浑身都颤抖起来,红了眼眶,想要拦住他,可无论她心里的声音如何浩荡,亦无法发出半点!
“起于比目,终无比翼……”
傅朝生喃喃地念了一声,心里空落落一片,转身而去。只是才走到那岩洞边缘,便走不动了。
他默立良久,豁然回首,又回到她身旁。
她睁着一双红了的眼看他,清冷的面容上没了旧日不近人情的霜雪寒意,只有那种轻而易举能让他痛让他苦的伤怀。
不知情爱时,他尚敢胡为。
待知情爱时,他却只敢珍而重之地亲吻她眉尖,怆然地道:“不要来找我……”
不要来找我。
我怕再见,刀剑相向,未必能再识得故友容颜……
傅朝生终于还是退开了,决绝地转身,一步消失在这天地之间,连此界都寻不着他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