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伯虎却没有时间和精气神去和这位无终王妃解释周旋,他的目光从远远能望见土长城的那一刻起,就须臾不曾离开这座孤零零的坟茔。恍惚中,他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神清俊朗的少年,扑闪着一对淡琥珀色的眸子,不失戏谑地对自己笑着说:“你快回镐京成你的亲去吧……”言犹在耳,音容眼前,没承想竟然一夕间阴阳两隔。“子良……,召虎来晚了……”召伯虎一声嘶喊,踉跄着扑倒在坟丘前,哀声恸哭起来。随行的密叔与羌兴皆是心里一紧,特别是密叔,几十年了,召伯虎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除了父母丧礼之上,几曾如此这般放声恸哭?人类的哀伤本是可以传染的。何况这样一个四十出头,历经人事阅历,执掌大周相印的一个男人如此哀伤,怎能不让人感同身受?一时间,无论是丽隗还是召伯虎的护卫家老们,无不泫然泣泪,悲哭之声直冲霄汉。可他们却无法感知召伯虎心中最深的哀伤是什么?来路之上,召伯虎已询问过铁沐儿隗多友最后的时刻,土长城一战的始末已了然于胸。可是,当他看到土长城下的那座孤零零且又寒酸得连庶民的坟茔都不如的土丘时,心中涌上来的既是无尽的哀恸,更有如火山压抑即将喷薄而出的激愤。隗多友,这样一位为国屡立奇功的不世良将,被誉为“战神”的名将,为国出征而陷入重围,没有等来燕国的一粒粮食,也没有等来卫国的一个援兵。他只能孤身被围,在无粮无援的绝境中苦苦支撑,不惜拒绝了表妹的劝降。可就是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这样一个堪入史册的英雄壮举,却被东猃狁的区区如小丑般的一番简单操作,便被冠以“叛国降敌”的罪名,身死而不得正名。世间事,何其不公也!哭过了,哀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好友已逝,剩下的事情该着落到自己身上了。召伯虎没有回头,语音低沉:“敢问王妃,此坟是汝所治?”丽隗的脸上掠过一丝歉意:“回召相,表哥是中箭而亡,草草下葬的。本来……”她咬了咬嘴唇:“本来连这方木牌也没有,这个是……我后来加上的。”还就是因为此事,被那狐姑拿住了把柄,在郅于面前拨弄口舌,搞得自己百口莫辩,十分被动。想到此,丽隗看向木牌的目光有些复杂。“多谢王妃。”召伯虎略略转身,微微一躬:“好叫王妃得知,虎今日便要将子良带回中土,魂归故里。”“召相要掘坟迁葬?”丽隗大吃一惊,本能问道:“可我听说周天子已下王书,判定表哥叛国之罪,召相若这样将表哥带回,搅扰亡灵不说,岂不害得他死后亦不得安宁?若然如此,不如长眠于此,我会着人重新修缮坟茔的。”“王妃不用担心,为子良沉冤昭雪,虎必须带他回中原。且子良毕竟是姬姓后人,该当魂归故里,岂能葬于异乡?王妃若有所疑,虎今日可在坟前立下血誓……”召伯虎不由分说,从腰间革袋抽出一柄闪亮的匕首,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一股腥红的鲜血喷溅到木牌上,染红了粗木一隅。密叔一声惊呼:“相爷,你这是做什么呀?”一面喊,一面撕下衣襟下摆,手忙脚乱而又浑身颤抖地去包扎那支被切断的手指。召伯虎则推开他,咬紧牙关,强忍剧痛,用那支尚在汩汩淌血的断指将木牌上“隗多友之墓”五个字一笔一画地用鲜血填满。秋日的阳光下,那五个字反射着晶晶闪烁的绛红色光芒,刺人眼目,摄人心魄。丽隗身心俱颤,半天才勉强应了一句:“我相信召相,你把表哥带走吧!”“多谢王妃!”召伯虎勉力站起,举着刚刚包扎好且仍在不断渗血的左手向丽隗致谢。羌兴得到示意,立即带领几名士兵准备掘坟,没有专用的锹,只能用剑器或矛代替了。刚刚没捅几下,远远地却见几骑向此处匆匆而来,遥遥传来几声苍老的呼喊:“王妃——大事不好了——”“是来找我的。”丽隗已认出那是无终部族内的几名长老,心中一紧,一定是出大事了,否则这些人不会跑到土长城来找她?思忖间,几骑已到跟前,为首一位长者翻身下马,扑倒在丽隗脚下,吭哧喘着气说道:“王妃,不得了了——大王败归……”“败了?”丽隗身形晃了几晃,侍女赶紧上前搀扶。丽隗稳了稳心神,问道:“怎么败的?”“咱们无终部实指望跟他们明刀明枪地干一场,得胜自然好,输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谁料那金兀都使上阴招,在山谷口居高临下地设伏,一通乱箭,又加上什么滚木擂石,咱们的四五万人损失大半,剩下的也被他们抓了俘虏。只有几百人护着大王回到老营了。”长老们一脸的沮丧与愤懑。“大王怎么样?没受伤吧?”丽隗揪着心问了最关心的事情。“大王……”长老们面面相觑,似有难色。最后还是那个为首的长老咬牙说道:“王妃,你可要挺住啊!这部族里只剩下十万老弱妇孺,可全指望您了……”“问你大王怎么样了?”丽隗忍无可忍,几乎是怒吼着问了。“大王他……身中数箭,怕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是在提着一口气,等王妃回去呢!”长老还没说完,却见眼前一道红影掠过,王妃丽隗如一阵疾风般冲着自己的小红马奔去,险些被跟不上步幅的裙摆绊了一跤。这一个趔趄,倒让她想起了什么,她目光有些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召伯虎。后者会意,深深一躬道:“王妃放心回帐,留下铁沐儿照应联络即可,无终部但有难为之事,虎定尽力襄助,决无二话。”丽隗也不说话,只重重点了点头,一行人纷纷上马掉头奔去,扬起一片沙尘。召伯虎目送背影离去,又望了望孤坟,眼中满是坚毅……丽隗回到无终老营,看到的是一片大难行将来临的景象。每一户的帐篷内都传出女人孩子的哭声,正值晚汤时间,十几万人的大营,连绵无边的帐篷里却没有一缕炊烟升起。也难怪,此次出征郅于带了全族的精壮男子,几乎每一户部民家中都有亲人或被俘或战死,真是妻哭夫,子哭父,无边的悲伤淹没了老营。丽隗顾不上这些,只冲着王帐疾奔而去。门口的两名侍女正在惊恐地抹泪,一见到丽隗马上松了一口气,喊了一声:“王妃回来了——”厚重的棉帐门被掀起,里头的景象令人震惊。一辆牛拉战车正矗立在王帐的中心位置,显然是直接从帐门驶进的。牛车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的人,肚腹上,左肋处,大腿上……至少插着四五支羽箭,伤口处还在往外汩汩淌血,不断有血泡冒出。周遭转了一圈十几个人,可无论是侍女还是巫医,没人敢去碰那几支箭,只围着伤者不断哭泣着。乳娘抱着才出生半月的小狐突跪在牛车前,郅于似乎想伸手摸摸婴儿的小脸,使尽了全力也抬不起手,只得无力垂下作罢。婴儿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张开小嘴放声大哭。周遭人众更是受此感染,一时间帐内哭成一片。丽隗一入帐,所有人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说着:“王妃终于回来了——”“这下可好了——”云云。丽隗的目光只盯着牛车上的那个血人,对其余事物视而不见,只说了一声:“全都退出帐外——”“是——”所有人听话地退出帐内,只留下一名贴身侍女远远侍候着。“王妃……”郅于喉头一动,艰难地吐出一句。“大王,我在呢!”丽隗强忍即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紧握住丈夫失血苍白的大手。“悔不该……不该不听你……的话,落得这般……下场……”郅于皲裂失血的嘴唇嗫嚅着:“你……带部民们……快回隗戎……狐突以后……”仟仟尛哾丽隗低着头,郅于说一句,她便点一下头。良久,郅于再没有说话,她抬起头,茫然道:“大王……你怎么不说了?”郅于睁着眼,却再没有话讲。丽隗脑中一片空白,推了推他的肩膀,轻问道:“大王,你说呀!你还没有说完呢!”没有人答应,丽隗又推了一下,血人还是没有反应。侍女悄然走过来,轻声哽咽道:“王妃,你节哀吧!大王他……已经走了!”“死了?这……怎么可能?”丽隗一时愣怔,郅于怎么会死呢?他像大山一样壮实,像牛马一样力大,他怎么会死呢?昨天早晨还气宇轩昂地领军出征呢!这不可能……丽隗正待扑上去推醒丈夫,贴身侍女一把拉住她:“王妃,你醒醒,大王是真的去了!现在,族中只剩十万老弱妇孺,该怎么办?全都指望着你拿主意呀!你是全族的主心骨,赶紧拿个主意,是走是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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