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还觉得此说无根无据不足为信,今日听长安君解释三态之变化,将这规律套用进去,我这才知道,降雨降雪,果然是阴阳变化作用于水气引发的!”
阴阳家并不是阴阳五行学说的原创者,他们只是将春秋以来的“阴阳”和“五行”两个概念结合起来,认为金木水火土是世界的物质基础,阴阳则是引发它们变化的原因。
这一概念放在公元前虽然已经十分先进,可惜太过宽泛了,乍一听很有道理,但若有人用生活中常见的例子来细细质问,邹奭也无法把那些现象一一解释清楚。所以相信这套理论的人实在不多,还在私下里把邹氏叔侄视为“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谈”。
现如今,有了长安君提出的”物质三态“作为补足,日常所见的许多现象都能一一道出缘由,简直是对阴阳五行说的巨大补全,邹奭岂能不喜?
然而,等他兴奋地朝叔叔看去,谁料邹衍脸上没有恍然大悟的释然,反倒阴沉下去几分。
邹奭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邹衍迟迟没有发表意见,邹奭也不敢说话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最后还是田葭从回过神来,笑了起来:“长安君这说法若是真的,鼓吹雨师风伯降雨之说的乡野巫祝,可要恨透你了。“
明月不由疑惑:”为何?”
田葭鼓着手道:“既然降雨、降雪这类常人眼里的神迹都能用简单的道理解释清楚,就没人会在旱天找巫祝祈雨了,大臣们也再也无法以天旱作为君王失德的缘由了……”
这句话似是在开玩笑,又似是在提醒明月什么,再瞧瞧邹衍的面色,他才猛地意识到,这套降雨说要是散播开去被世人广泛接受,砸的不仅是鬼神巫祝的饭碗,恐怕也挖了邹衍的根啊!
果然,邹衍沉默半响后缓缓开口道:
”长安君此说虽有道理,但天地阴阳变化何等奇妙,吾等生于其中,不过沧海一粟,人了解的知识有限,岂能将无限的天地变化解释得如此简单?太不敬了!老夫以为,天上的水汽盈缩,**变化,除了自然而成外,一定还有天意在作用,而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故而雨露雷霆,都是人间治乱的体现,岂能以浅言蔽之?”
……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黑,安平君府门口,邹衍叔侄登车而去,这场不欢而散的宴飨便宣告结束了。
奉田单之命来送明月的田虎悄悄对他说:“长安君,我表兄方才喊我入室,让我代为传话,说你今日恐怕是得罪邹子了……”
“这话她为何不来亲口对我说?”明月哭笑不得,都到这时候了,那位“田嘉”还在装,真当她自己换了身女装,他就认不出来了么?
不过那少女的提醒并非无中生有,今晚他只怕真的与邹衍结怨了。
明月在大谈物质变化时,却浑然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邹衍虽然号称“阴阳家”,可实际上,他早年却是从儒家学习的,很认同儒家所提倡的“仁义节俭”。
但早于他的孔、孟,试图向战国君王们推销“仁政”、“王道”,全都以失败而告终,且被讥笑迂阔不着边际。
于是聪明的邹衍改变了推销的方式,他以阴阳五行为基础,造出了一套“五德始终”之论来,变相售卖与儒家那一套无甚区别的德政理论。
按邹衍的说法,每个政权都会与五行金木水火土中的某一德对应,得到该德的支持。等到这一德衰弱,就会被“相生”的另一德取代,政权也会随之发生变化。比如,土生木,木生火,所以黄帝那时候是土德;大禹那会儿是木德……
为了取信于人,邹衍足足把这套东西拼凑出了“十余万言”,体量很能唬人,还在里面罗列出天降的灾祥祸福,比如大旱、暴雨,打算来恐吓那些骄奢淫逸、“不尚德”的君王们,节制他们的私心私意。
这套理论,后来被董仲舒吸纳,变成了“天人感应”,再后来,阴阳五行说也再无半点科学依据可言,反而被谶纬之说充斥。
但如明月所说,降雨降雪只是自然现象,跟鬼神没什么关系的话,那五德始终之说又如何让人相信呢?
“说到底,邹衍只是一个需要用阴阳五行理论来为自己政见找根据的稷下大夫,而不是纯粹的学者。”
这就好比地心说和日心说都是解释天文现象的理论,但因为地心说迎合了教会的神权理论,所以大受欢迎,面对更进一步的日心说,迎来的就是疯狂的否定和镇压,支持者也被斥为异端……
和那件事类似,到头来,邹衍说不定会成为抵触这种说法的保守者!
明月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来,他打算从邹衍处得到赞誉为自己贴金的想法是失败了。
“今日之事,恐怕很快就将为稷下学宫所知,不知又会有多少人支持,多少人围攻?”
……
而另一边,等离开安平君府时,老迈的邹衍也缓缓对侄儿邹奭说道:“长安君,果然与吾等并非同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