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歌抬头看去,一碧如洗的暗蓝色夜空中,悬着似曾相识的庞大月轮。
白龙的身体在穿过诸多或然世界,以及无数的污秽灵脉之后,变得残破不堪,抵达现世之时,早已经是翼翅残破,鳞片无光,钢骨断折。
眼前重叠的如墨云层,连同其中残存的雷光,皆在千世奔袭后的清丽一剑中,彻底消散。
那是已经将全身全灵化作纯青雷火的姊妹迎来的末路,雷光熄灭,既没有震怒的怒吼,也没有不甘的哀鸣,仅仅只是消失。
没有发出巨响,仅仅只是一声叹息。
少女漫长的孤独和忧郁都得不到排遣,一生倏忽而过的痛苦亦不会再有报偿,在那个久远的冬天里,渊白花缓缓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而至少世界上所见的最后一人,并非是出于义愤,亦非是为了远大的宏观的事业,而仅仅是出于怜爱,挥下了剑刃。
还不够……
但是只能走到这里了……
已经失去形体的少女的执念,抱了抱那衰老的白龙,在他额头的鳞甲印下了轻轻的一吻。
沐九歌,我祝福你和你那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义行,都能得到报偿,哪怕只是一个美好的梦……
我可是和气量狭小的你大不相同。
沐九歌看着最后散落的雷光,他恍惚间体会到了一种非常微弱的温暖,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错觉。
他手爪中的断裂圣枝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温度,为花朵和藤蔓缠绕的圣言模糊不清,被他斩断的半截剑刃变得锈迹斑斑。
深渊上的白花已经凋零了。
沐九歌感到有些伤感,和被迫斩杀魔染堕转时的同袍相差无几,即使渊白花选择了错误的道路,他也还是为姊妹的末路感到了悲伤。
大多猎妖师临终时都会惊觉此生痛苦的绵长,在绝望的死亡中并无苍天赐予的安宁,唯有疯狂的魔染在不可阻挡地完成对心智的蚕食。
“那不都是因为苍天和天师教的错吗?”龙女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白发的少女也在自由地下落重,白色的长发和红色的衣裙都被下落的强风吹起,白尾轻轻飘荡,与其说是在下坠,倒不如说是在空中曼妙地腾飞。
少女深深地吸气,脸上出现迷醉的神情。
“空气中满是破灭和灾劫的气息,这不是和以前的世界完全没有区别嘛?”
“苍天的断线木偶,干脆不要只想起我的名字,将我的传说和我的神话完全想起如何?”
其名为赤的苍天之敌,太古的仙人笑着看向沐九歌,少女张开的双眼中显露着深邃的暗金之色,象征着古老的天上御座的威严。
“你会成为我的眷属,不必孤独而痛苦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
此乃谎言。
与赤的交易之后,沐九歌想起了更多关于东征时候的战事,天师教所讨伐的是众多古老仙门所盘踞的东方。
那些古老的修士在仙天坠毁的巨大魔染之中,化为了地上最为凶残可怖的妖魔。
教团一次又一次地发起东征,就是为了将那群怪物从此世肃清。
赤是太古的仙人,她仇恨轻蔑着苍天,此时她被封印在自己的记忆深处,东征亦取得了胜利。
猎妖教团的牺牲和那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的结果,或许就是她此时的封印,自己并非是教团中的强者,偏偏是由自己封印着赤,一定是……一定是在那时,教团参战的猎妖师就只有自己还存活着了。
这是兄弟姊妹们的夙愿……
不知是血肉畸变的痛苦,还是缓慢再生的疼痛,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猎妖师在血泊中挣扎翻滚。
沐九歌记忆中那些熟悉但模糊的脸一张张的变得清晰起来,也正是如此,他越发地感觉悲恸和孤独。
为什么偏偏是我?
背负猎妖教团最后的使命,痛苦地度过漫长的余生,像个英雄一样和太古的邪恶相争?
不。
他绝无可能做到那种英雄般的伟业,反驳渊白花时的说辞,只是因为渊白花也只是一位猎妖师而已,绝无不可战胜之理。
而龙女……龙女是不同的,她和那些在东征中杀死的魔染仙人都是不同的。
她的强大和恐怖就像是深渊,是永远无法逃开的恐惧。
沐九歌如同困兽一般用残破的喉舌哀嚎起来。
“……谎言!你一定会杀了我!你一定会杀了所有人!”
对,一定是这样,赤就像是被囚禁在瓶子里的精灵,在第三个千年之后,她的怨恨无以复加,无论是谁打开瓶子,她都会痛下杀手。
非是为了教团的伟业,而是为了能够继续活下去!
赤饶有兴趣地看着遍体鳞伤的沐九歌倚着残破的圣枝踉跄地站起,朝着道观深处走去。
她并不以苍天的断线人偶的拒绝和污蔑着恼,在沐九歌回忆起她的名字之后,她的神话已经无法避免地开始了。
这里是那群魔道术士的基地,一定能找到足够的道术材料……再一次,再一次发动记忆的封禁。
沐九歌稀碎的脑子昏沉地想到,为了自己,为了活下去,不断重复地言语化作意志支撑着他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