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疑惑不解,脑子里千百种猜测,却不敢再直视,忙垂首退到一旁。御前黄门也不知所措,不敢贸然上前,脚下只管却步,迟迟在殿上徘徊。
撞个正着,有点倒霉,扶微懊恼地把额头抵在了他背上。本想下来的,他却悄悄紧了下胳膊,气定神闲一直将她背到了绣幄里。
“陛下过会儿还是传侍医看一下吧,如今天寒,受了伤不易恢复,必要时正骨才好。”
他是聪明人,给她找了个很好的台阶下,她立刻便接了话茬,笑道:“有劳相父了,今日失仪,还请相父不要见怪。”
他说无妨,不苟言笑的脸,看上去人模人样的,“陛下若没有吩咐,臣便告退了。东曹掾呈送入京的奏疏,后日朝会上还需众议。兹事体大,请陛下早作决断。”
扶微点了点头,“朕心中有数,相父请回吧。”
丞相长揖,退出路寝,他转身的霎那,她看见他绛裳的布料都皱了。想必刚才在温室里纠缠太过,留下了这点隐约的破绽。她偷偷扯了扯腰下的袍子,大带扣得紧,尚可以绷紧上身的缎面。
各官署的人,将各自的政务一一呈报上来,少帝端坐上首,蘸了朱砂来批阅,那微蹙的眉头,充分说明天子是很威严的。这样应该不会受他们怀疑吧,本想感慨一下丞相从小看着自己长大,她与丞相叔侄情深之类的。但转念一想,是焉非焉关这些人屁事,免得越描越黑,索性闭口不提为好。
路寝里一坐便是老半天,事都办完后起身,发现腿麻得厉害,不害立刻上来相扶,“主公伤得不轻吧?臣这就传侍医来。”
她说不必,“就轻轻扭了一下。”
不害的小眼睛里装满了诧异,既然轻轻扭了一下,怎么就需要丞相背出来呢……可是在少帝严厉的瞪视里,他吓得不敢喘大气了。想来主上年轻好得快,刚才走不得路,坐了这半日,自己自愈了吧!
扶微装模作样,踮着足尖挪出路寝,见廊庑那头有人走来,暮色里辨不清容颜,但这身形她熟悉,是上官照。
自那次争执过后,她就没有再好好和他说过话,他也忙着办翁主的丧事,到禁中通常露个面就着急离开。这是第几日了?算了算已是第五日,想必府里的事都办完了。
他踏着宫灯的光晕走来,甲胄铁片相击,啷啷作响。她停住步子眯眼看,他到她面前,温和的目光一如往常,“陛下伤了脚,行动不便,臣背陛下回小寝。”
他将铁甲卸下,绛红的深衣,称得眉目如画。卸完转过身半蹲下来,扶微碍于男女大妨,有些迟疑,“可以传抬辇……”
他的嗓音哀伤,“让臣背背你吧,臣已经快要不记得小时候的陛下了。”
她鼻子一酸,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当初她受尽倾轧,是他扶持着她,她坐在桃花树下痛哭流涕,是他默默伴着她……如何人长大了,那些年幼时最真挚的情义便淡了、不见了呢?
她说好,伏在他背上,他稳稳背起她,她让近身的人远远跟着,以便他们好说话。
“阿照……”
他嗯了声,不问世事的贵公子,应起这一声来,总有股慵懒的味道。
“琅琅发送了?”
他说是,“她还没有及笄,不能在家里停灵太久。碍于她父母不在京城,我没有将她下葬的权力。昨日送进北邙山上长生殿里了,命人在那里供奉香火,待朔方来人,由他们处置吧。”
她叹了口气,“朔方来人……恐怕来不了了。”
他沉默下来,有人参盖侯通匈奴,造直道以谋反,这个消息早就在禁中流传了。谁的手笔,不说他也明白。朝中已经开始调动军队,盖侯再骁勇,怎么对抗整个国家?既然这里有了奏疏,那里的兵权必然大半已经被控制,丞相办事,从来滴水不漏。
经历过一些刻肌刻骨的事,心肠确实会慢慢硬起来。琅琅入殓的头夜,他感到恐惧,连堂室也不敢去。第二日他在棺椁前坐了一夜,逐渐想通了一些事。他不再是平昌侯跟前脸软心慈的三公子,这风云际会的时局下,必要有一颗杀戮之心才能活下去。
他曾记得小时候的少帝,死了一只雏鸟都会哭好久。如今呢?她的转变不是她所愿,是无数诛心的催逼造成的,他想他终于可以理解她了。
她靠在他背上,还像小时候一样,抓着他肩下的袖子,不懂得拥抱他。他缓步往前走,隆冬的夜,寒流迎面而来,胸口是凉的,背后有她温暖,却是热的。他唤了声阿婴,“我不成器,让你失望了。”
她不说话,手下紧了紧。
他眼中潮汐泛滥,面前的复道都是模糊的,待平稳了声息才道:“我迷失了,走了好大一段弯路,花尽了所有力气才回来……我本当怨恨你,可是我再三问过自己,发现对你仍有一颗赤子之心。我想我今生是无法摆脱这宫掖了,但愿你还能给我机会,让我留在你身边。”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