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华族”这个名词,滥觞于《左传》“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章服之美,谓之华”之语,初盛于魏晋之际,乃是对士人,尤其中高级士人的美称。《晋书·石勒载记》即言,石勒严禁胡人“侮易衣冠华族”,目的自然是拉拢中原故晋地主阶层,跟小老百姓是没啥关系的。
古代汉族其实并没有独特的自称——因为民族主义思想不兴之故——多以王朝名号来指代,比方说秦人、汉人、晋人,等等。在原本历史上,要等五胡乱华之后,民族矛盾逐渐突出,种族之间才有明确区分的必要,乃成“汉人”、“华人”之名。
——这个“汉人”,其实并非汉朝之人的简称,而源出鲜卑贵族对中国土著的蔑称,云“一钱汉”,谓其不值钱也。
而在裴该所处的这个时代,并无汉人、华人的称呼,唯有晋人而已,故此中国人与外族多称“晋戎”,而少见“华夷”。裴该擅长煽动民族主义情绪,他也希望能够把原本松散的主体民族在思想上凝聚为一个整体,故此才利用“衣冠华族”的流行称谓,提出了一个“华”字来——
“我朝乃当以华为号!”
群臣闻言或欣悦,或不解,自然也有几个委婉地表达出了反对意见。主要是裴该“衣冠华族”这个切入点挑得好,有从儒礼以教化天下之意,而且裴嶷等人也觉得,打破旧来以地名为国号的惯例,更可彰显新朝之超卓拔群,起码与此前的魏、晋等短命王朝不同。儒生自然多半是守旧的,但也要看这旧礼、旧俗,有没有经典依据,既然先王至圣皆未曾提到过此事,那么破旧革新亦未必不可。
因此经过一番辩论,最终这个新的名号就确定了下来。随即议论年号——计划在本年年底受禅,则明春正旦即可改元,既合乎礼仪,也不至于形成空窗期——裴嶷乃将群臣议得的三个嘉称奏上,候裴该择一而用。
这三个年号都是召集宿儒,复翻捡史书,处心积虑挑出来的好词儿。关键裴该曾经多次在私下嘲笑晋之年号,什么建武、永安,什么建兴、晏平……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太没学问啦。而且你跟汉光武撞衫也就罢了,竟然跟孙吴、成汉撞衫,这国家怎么可能好得了啊!故此裴嶷关照,连从古至今割据政权的僭元全都要规避,咱们只奏全新的年号。
当下裴该展开第一个年号,只见上书“武德”二字。裴嶷解释说:“明公以武定天下,以德受晋禅,是故名此。”裴该不置可否,他心说:我会有第二个儿子吗?那第二个儿子将来会弑兄逼宫吗?算了,先瞧下一个吧。
结果展开来第二个年号,裴该见了,脸色不禁微微一沉,内心翻覆,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裴嶷还在旁边儿解释:“动乱已久,人皆望先靖烽烟,复永得太平康泰,是故可名为‘靖康’。”
然而裴该脑海中却有旋律响起——“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虽说这年月,无论“武德”还是“靖康”,确实都是全新的好词儿,没被后人给糟蹋喽,但他心里肯定不爽啊——“武德皇帝”还则罢了,我可不想将来被俗称为“靖康天子”……
罢了,瞧第三个吧。裴嶷解释说:“明公受天之命,拓土启地,乃可名为‘天启’。”
裴该心说你们真都好学问,不再向前撞衫了,改向后撞……我真怀疑是不是还有一个穿越者,专门挑选了这些年号来试探我,甚至是想恶心我的。
然而又不便全都驳回——你若是选其一,那另两个因为什么理由落选就不重要了;倘若全都不用,则人家翻遍故典,复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方案,黜退总得给个说法吧?当下皱着眉头,反复思忖:总归都是好字眼儿,要不然我拆开来重新拼接一下?
康德?这个自然也是不成的……天武?我又不是日本天皇……
算了,反正年号不如国号重要,不过一个虚名罢了,只要四海晏平,国家康泰,享国也久一些,则陋号亦为雅称,否则年号再辉煌,亦难免遭万世的唾骂。
于是最终指点着三份方案道:“我当先靖烟尘,复以德治国,乃可名之为‘靖德’。”